《韩愈传》作者:谷曙光

上一节,我们讲到韩愈作为坚定的“主战派”参与淮西平叛,为大唐的“元和中兴”建立功勋,但却遭遇“磨碑事件”,失掉颜面。或许是因为潜意识中的这点不满,次年韩愈因为谏迎佛骨,怒㨃天子,再次被贬岭南。那么,接下来我们就来聊聊这场大风波。
㨃人的最高潮是㨃皇帝
平定淮西后,大唐进入元和中兴的新阶段,朝野里一片崭新气象。刘禹锡作诗道:“忽惊元和十二载,重见天宝承平时”,把元和中兴比作天宝盛世。此时的唐宪宗也认为中兴大业基本告成,自己也有资格享受生活,甚至企慕万寿无疆。
他不仅服用道家炼制的金丹,渴望长生不老,对佛教也非常有好感。据唐史记载,长安附近的扶风县有座法门寺,里面的宝塔珍藏有释迦牟尼佛的一节指骨。这座塔三十年打开一次,开则岁丰人泰。而公元819年正是三十年之期。
这一年正月,唐宪宗派人手持香花,从法门寺迎接释迦牟尼佛的指骨进入长安,从光顺门进入皇宫,供奉三天后再送到各寺庙轮流供奉。当时信奉佛教已经成为社会风尚,上至皇帝,下到庶民,信徒众多,一时间整座长安城陷入一片狂热中。
对于这位中唐期间的中兴之主,很多学者认为他是在平定淮西后才变得骄奢淫逸的,开始信仰佛教,并迎接佛骨。但这并不符合事实,因为早在登基前,唐宪宗就已经乞灵于佛道。而且唐朝皇帝自武则天之后大多礼佛,供养佛骨的也为数不少。
对于宪宗的礼佛,我们也要客观评价。从他即位以来,朝廷即开始削藩,但却屡剿屡败。而在中央政府内部,主降派和主站派反复拉锯,思想也不统一。作为最高统治者,他长期处于神经紧绷状态,为缓解压力而乞灵于佛道,是可以理解的。
但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因为上层支持,佛教快速成长为一股强大势力,甚至危及国家统治。晚唐“武宗灭佛”时记录说:“天下所拆寺四千六百余所,还俗僧尼二十六万五百人。”这么多寺庙、僧人需要耗费多少钱财,需要百姓多少供养,由此可见一斑。
尽管这是“武宗灭佛”时的数据,但在宪宗朝后期,情况已非常严重。寺庙有众多的私田私产,雇佣他人耕种、经营,不需要纳税;众多的僧尼也不需要承担徭役、兵役,甚至很多狂徒遁入空门,寺院成为了他们逍遥法外的地方。
而且佛教的发展,也严重动摇了当时儒道的“正统”地位。就像迎接佛骨入京,让整个长安陷入了宗教狂热。王公庶民倾城围观,很多人家散尽家财进行供养,甚至烧灼头顶、手臂来表明礼佛之心。而儒家讲“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轻易毁伤”。
面对这种失去理智的宗教狂热,韩愈忧心忡忡。一直以来他坚持儒道,反对其它;尤其是对西来的佛教,韩愈向来坚持夷夏之大防,态度更为坚决。在《原道》一文中,他曾提出要劝僧人还俗,烧掉佛经,把寺庙改成普通人的居所。
有意思的是,韩愈的“排佛”举措不仅停留在纸面,而且还身体力行。比如韩愈的好友贾岛,就是曾与他就“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两句诗进行“推敲”的那位诗人,本来是位和尚,法号“无本”,后来在韩愈的劝说下竟然还俗了。
就在满朝文武默不作声之际,韩愈怒上《论佛骨表》,孤独而勇敢地发声。这篇文章一上来就直奔主题,说“佛者,夷狄之一法耳”。就是说,佛教不是中华文明的产物,而是“夷狄之法”,一下子就把文章主题上升到了华夷之辨的高度。
然后韩愈讲古比今,说出了当朝皇帝最不想听的“逆耳之言”。他说中国未有佛时,君王多长寿;佛法传到中国后,皇帝越是礼佛,寿命越短,甚至因为礼佛招来祸事。此时的宪宗一心敬佛,希冀长寿,而这等于是说他会因礼佛而短寿。
接着韩愈又说,宪宗迎佛骨,是给百姓做出了一个“伤风败俗”的典范,会被四方所耻笑。之后他的言辞更为激烈,建议皇帝把这段指骨投入水火之中毁掉,来消除天下人的疑虑。最后他慨然说道,如果佛有真灵,那就降祸给我韩愈吧!
从文采角度看,韩愈的这篇表文写得如怒涛出峡,一泻千里;从进谏效果看,也让宪宗看得是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但唐宪宗并不是因为有所醒悟而心惊,而是因为韩愈的大逆不道。唐宪宗把这封奏疏拿给宰相们看,要求将韩愈处以极刑!
幸好当时的宰辅以裴度为首,和韩愈交情很好。裴度劝宪宗说韩愈虽然忤逆圣听,但毕竟是怀着一片忠心,如果因此处以极刑,恐怕以后就没人敢进谏了。宪宗愤愤不平地说,韩愈说我信佛太过,我可以容忍;但说礼佛会短命,这也太狂悖了!
实事求是地说,韩愈的出发点是好的,担心皇帝佞佛,这点宪宗也能理解;但他说信佛的皇帝不得好死,越信佛越短寿,这就过分了。别说是一代帝王,就是普通人,被人这样说,也受不了。
那么,历经宦海多年的韩愈,为什么这次显得如此莽撞?毕竟此时的他已年过半百,不再是热血上头的小青年了。但如果我们把这篇奏章和之前的磨碑事件结合起来,或许就能看出更多端倪。韩愈的心理受伤了,他需要一个情绪释放的出口。
所以等到迎佛骨事件爆发,作为诤臣的他当然要发声,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可因为上一年的“宿怨”,他的态度就失去了应有的分寸。试想如果没有磨碑事件,没有颜面尽失导致的情绪恶劣,他也不会说出这么刺激的“虎狼之词”吧。
写给鳄鱼的战斗檄文
在多位官员的大力斡旋下,唐宪宗的怒气稍微得到缓解。他不再坚持处死韩愈,但要求尽快把他贬出京城。迎佛骨事件发生在这一年的正月初八,韩愈是在正月十四上的奏疏;当日就被贬岭南的潮州,而且朝廷要求他“即日奔驰上道”。
尽管如此,韩愈还是赶紧回家跟家人诀别。因为作为罪臣的亲属,他的家人也无法留在京城,也得前往潮州贬所,但可以缓些上路。当时韩家很多亲戚,都来长安投奔他,上上下下近百口,不乏老弱病疾,到时都要被押送着上路,非常凄惨。
此时韩愈的小女儿正在病中,韩愈回家看着孩子,父女二人“我视汝颜,心知死隔;汝视我面,悲不能啼”,他知道这次见面是生离死别,痛不欲生。果然,这个孩子被迫上路后,病情迅速恶化,死在了商南的层峰驿,年纪只有十二岁。
从长安到潮州有八千里,可以走水路,也可以走陆路,乘船相对要舒服些。但朝廷规定罪臣一天要走十个驿站,一驿三十里,一天就是三百里路。所以韩愈只能走陆路,此时的他已经年过半百,年老体弱,担心自己走不到被贬之处就会一命呜呼。
等走到蓝田关一带,天降大雪,韩愈做了短暂停留。这也是当时的贬谪惯例,因为对于受到严厉惩罚的贬臣,朝廷有时会追加新的诏令,比如把贬谪之臣赐死。所以对韩愈来说,过蓝田关有点像过鬼门关,令人心惊肉跳。
就在心灰意冷之际,他突然听到身后的风雪中有人高喊“爷爷”,原来是他的侄孙韩湘、韩滂赶来护送随侍。这个韩湘,就是后来“八仙”之一韩湘子的原型。见到韩家后人,韩愈感慨万千,写下那首名诗《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州路八千。
欲为圣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瘴江边。
这首诗写得大气磅礴,充盈着忠心爱国之气。清人李光地评价说:“《佛骨表》孤映千古,而此诗配之。”一表一诗交相辉映,共同成为韩愈作为大唐“孤勇者”的铁证。
韩愈走了三个多月,这才来到了潮州。他在这里做的最出名之事,就是驱逐鳄鱼。潮州素有鳄鱼之患,但当地民智未开,既把鳄鱼看作恶兽,也视为神灵之物,进行崇拜,甚至立庙祭祀。作为一方大儒,韩愈对这种“淫祀”当然是深恶痛绝。
但韩愈有着足够的政治智慧,知道作为初来乍到的地方官,不能上来就和民风民俗顶着干,而是要因势利导,见招拆招。所以在短短8个月里,他就写了多篇“祭神文”,以“祭神”的名义达到“驱神”的目的,其中一篇就是《祭鳄鱼文》。
在这篇祭祀文中,韩愈以大唐刺史的身份,对鳄鱼喊话,要求鳄鱼最晚七日内迁徙到南海去,不能再滋扰当地百姓,否则就是“冥顽不灵”,到时本刺史就会不客气,就会采用非常手段!“冥顽不灵”这个成语,就是在此文中创造出来的。
那这篇“先礼后兵”的檄文起到了应有的效果吗?据《新唐书》记载说“效果显著”,祭祀结束的当晚,天上就起了暴风雷电,之后鳄鱼居住的溪水数日内干涸,再之后鳄鱼向西迁徙六十里,潮州的鳄鱼之患就此绝迹。
当然,我们知道这不是真相,因为鳄鱼是听不懂人话的。但当地百姓能听懂,这篇文章就是写给老百姓看的,韩愈这是先和平对话,然后再派兵丁带着强弓毒箭,驱杀鳄鱼。这样既照顾了百姓的情绪,也达到驱逐鳄鱼的目的。
因为这篇文章,宋朝政治家王安石批评韩愈“诡怪以疑民”,但换个角度看这何尝不是一种政治智慧?作为一名地方官,韩愈先做好群众的思想工作,取得他们的理解和配合,然后顺势而为,自然事半功倍。所以说《祭鳄鱼文》是篇妙文。
除此之外,韩愈在潮州还大办教育。在此之前的百十年间,潮州没有一位学子赶赴长安参加科举考试。而韩愈则把自己在国子监的办学经验直接引入,可谓高起点办学。后来潮州被称作“海滨邹鲁”,书声琅琅、处处可闻,都是韩愈之功。
这就是韩愈,即便被贬官岭南,仍然靠一己之力,成就了一个人和一座城的动人故事,以至于之后千年“潮山潮水皆姓韩”。在潮州任职八个月后韩愈被转为江西宜春刺史,之后再次进入朝政中枢。
更新时间:2025-1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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