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生可以重来：未启之门，包惜弱雪夜不救人

作者：瑾瑜

雪扑在窗棂上，簌簌如筛沙，风雪呼号着，撞得木窗格吱呀作响。

外面好像有人。

我放下手中的针线和铁心的旧袄，走近窗边，眯眼透过棂格缝隙朝外望去——后门墙角下，分明蜷伏着一团模糊黑影！风雪像一张巨大的白布，要将他彻底裹入寂静的坟冢。

心骤然沉坠，直落冰窟。这景象，这风雪，这濒死的人……太熟悉了。

前世那个雪夜，我在此打开门扉，将一个气息奄奄的异族男子拖入屋内，也从此拖入了半生流离、家破人亡的滔天巨浪。

胸口一阵闷痛。

笃……笃……笃……

微弱的敲击声果然穿透风雪，虚弱而执拗地传来，如同垂死者最后的挣扎。

我僵立在门内，指尖死死抠住粗糙冰冷的门框，木刺扎进皮肉也浑然不觉。那声音不是叩在木头上，分明是叩在我的骨头上，震得神魂俱颤。

就在此时，一阵模糊却熟悉的笑语穿过风雪，隐约从隔壁正屋飘来，混着杯盏相碰的清脆叮当。

是铁心！还有郭大哥！他们此刻围着炉火，温着浊酒，谈笑风生，浑然不觉一墙之隔的院门外，命运正叩着冰冷的门扉。

这咫尺之间的暖意，更衬得我周身如坠冰窖。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喉咙！

只要我拉开这扇门，冲过庭院，推开正屋那扇透出暖黄灯光的门，喊一声“铁心”，门外这垂死的祸根便能立刻被斩断！

手指已触到冰凉的门闩，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只需轻轻一拉……

“哈！郭大哥，你这酒量，还是不如我杨铁心痛快！”

铁心带着醉意的朗笑穿透风雪，无比清晰地撞入耳膜。这声音像一道滚烫的烙铁，瞬间烫醒了我。

前世铁心胸口怒放的血，金国王府里无声滑落的泪，康儿仓皇无措的脸……一幕幕骤然翻腾起来，冰冷刺骨，瞬间浇熄了那点微弱的冲动。

既然，我重生回来，那么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只要守住自己的内心，不必介入他人的因果。

院墙根下，那团黑影似乎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蠕动了一下，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深而短的痕，随即彻底沉寂。

雪落得更急，更密，像无数冰冷的针，急急地要将那痕迹，连同那微弱的生息，一并缝入无边的白色。

隔壁正屋的喧闹声隔着风雪传来，推杯换盏，笑语喧阗，仿佛另一个世界。

我缓缓抬起手，不是去拉开门栓，而是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沉重的木门闩向里狠狠一推，再一推！

木头咬合的声音在风雪呼啸的间隙里异常清晰、沉闷、决绝，如同铡刀落下，斩断孽缘。

门外，唯余雪落之声，细细密密，铺天盖地，耐心地、彻底地，抹平了所有挣扎的痕迹。

我背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挪向灶台边那盏如豆的油灯，仿佛将前世的惊涛骇浪与门外渐无声息的风雪，一同钉死、隔绝在了身后。

风雪终夜未息。

我守着灯，守着灶上为铁心温着的粗茶。火光跳跃，将我的身影放大在斑驳的土墙上，守着这方寸之地的暖意与安宁。

油灯终于燃尽，天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窗纸，屋内弥漫起灰白的晨光。

院门外，积雪覆盖了一切，平整如新铺的素绢，干净得冷酷无情。昨夜所有生死的痕迹，连同那个试图叩开此门的身影，都被这天地间最浩大的沉默，无声地埋葬。

晨曦微露，风停雪住。窗纸上那抹红梅剪影，在清冷的光线下格外清晰，如同凝固的血痕。

隔壁传来门轴转动声，郭大哥带着醉意告辞的模糊话语，还有铁心送客时踏在积雪上的脚步声，坚实有力，一步一步，正朝着厢房这边走来。

灶膛里未熄的灰烬，尚存一丝微弱的暖意，像劫后余生的脉搏，几不可察地跳动着。

那道冰冷的门闩，依旧沉沉地横亘着。它隔开的，不仅是昨夜的风雪，更是一道滔天的浊浪，一个足以倾覆我整个世界的漩涡。

晌午时分，雪光刺眼。

铁心扫雪扫到院墙根下，铁锹忽然一顿，发出一声沉闷的异响。他拨开厚厚的积雪，露出下面冻得铁青、早已僵硬的躯体。

雪光映着那张年轻却失去生气的脸——正是完颜洪烈。他双目圆睁，凝固着最后的不甘与惊疑，一只手向前伸着，五指深深抠入冻土，仿佛要抓住什么，又仿佛想推开这扇最终未能开启的门。

铁心叹息一声：“唉，也是个可怜人，不知怎么倒毙在此。雪大路滑，想是赶路力竭了。”

他唤来郭啸天，两人合力，将这无名尸首抬出村外，寻了处僻静无主的野坡，挖开冻土草草掩埋了。铁锹扬起又落下，冻土块沉闷地砸在那华贵的貂裘上，如同命运落下的最后封印。

几片残雪被风卷起，打着旋儿，落在那新起的、微凸的土包上，很快便了无痕迹。

我望着那小小的坟丘，前尘往事呼啸着涌来。

那夜风雪，我拉开门，将他拖进屋内火塘边，他醒来时灼热的目光烙在我身上。

王府里，雕梁画栋，锦衣玉食，他待我如珠如宝，康儿在他膝头喊他父王。

他对我和铁心赶尽杀绝，铁心的鲜血染红了我的衣襟。

这时，一只寒鸦“呱”地一声，从枯枝上惊起，扑棱着翅膀，飞过那小小的坟头。

前世，我予他活命之恩，他报我以滔天孽缘，让我家破人亡。

今生，我闭门不纳，冷眼看他冻毙风雪，他亦再无力掀起波澜，只化作荒坡一抔冻土。

恩不曾施，仇亦无从生。

是慈悲？是冷酷？

或许，这扇门不开，便是天地间最浩大的沉默，也是最深的轮回——未启之门，竟成了渡口。

风雪夜里的叩门声散尽，前世惊心动魄的滔天因果，终究被这片白雪覆盖的寂静野坡，不动声色地，埋葬了。

康儿出生了。

他在我怀中沉沉睡去，发出均匀细弱的呼吸。

他温热的小身体紧贴着我，我也抱紧了他，仿佛抱着因果之外的，崭新而脆弱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