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避寒
编辑|避寒
《——【·前言·】——》
“钱在口袋里。” 五个字,写在半张旧纸上,被衣角压住,丈夫掀开冬衣时,纸滑落,她已经吊在屋梁上。
1919年,朱东润23岁,家里安排婚事,说媒的人他不熟,姑娘更没见过。
他没说话,母亲看着他,只一句话:“这是你爹定的。”于是婚就成了。
邹莲舫,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生在苏北小镇,长得不出挑,说话不多。
成婚那年,她17岁,进了朱家,话也不敢多说,衣服洗得极净,饭做得咸淡适中,朱东润习惯晚饭后读书,她不识字,坐在灯下缝衣服。
刚开始,他们没话说,她不敢打扰,他也不主动交流,一次,她拎着衣物走过书房门口,脚下一滑,水桶翻了,水渍流到屋里。
朱东润没骂,放下书本,拿起抹布擦地,她站着,脸涨红,他看她一眼,说了句:“下次别急。”
就是那一眼,过了几年她还记得。
婚后第五年,朱东润被选送留学,去英国伦敦,他走得急,信从上海寄回家,每两周一封,都是问菜价、问孩子、问爹娘身体。
他没提自己,她不会写信,托邻居抄,回信写三句:“家中安,勿挂念,小儿长两斤。”
三年后,朱东润回国,在武大任教,他带回一口箱子,里头有西装、墨水瓶,还有一叠洋书,她翻不懂,也没问,他一边备课,一边教她识字。
她学得慢,三十岁才认得《申报》上面的新闻,那时家里已有五个孩子,四子一女,后来夭折三个。
朱东润常加班,回来晚,她就在厨房里等,做两碟小菜,炖汤不放盐,等他尝一口自己加,他说她做饭手稳,连刀都不响,她低头笑,说是怕吵到他。
家里长年请不起佣人,她一个人挑水、劈柴、洗尿布,屋后小园种着葱和茄子,都是她亲手种的。
有人问朱东润:“你读书人怎娶个村妇?”他不接话,后来人家走远,他才低声说:“比你识大字的人多得是,但像她能把孩子活着养大的,不多。”
1937年,战事起,学校南迁,朱东润带学生去了成都,走前一晚,他给邹莲舫留了封信,没多说,只一句重点:“一切听你。”
那一晚她站在门口,看他上车,孩子在她怀里哭,他没回头,这一走就是八年。
她住在租来的房子里,墙裂三道,四个孩子挤一张床,下雨屋里漏,她就用盆接,夜里守着。
米贵,油难买,她开始学做生意,在门口摆小摊,卖瓜子和肥皂,有时也卖旧书。
街坊笑她:“你男人读洋书的,哪能忍你摆摊。”她低头收钱,不搭话,孩子病了她自己背去医院,没钱交费就签字先看。
有一次账本找不到,她急得哭了,后来在灶台后头找到,一堆老鼠屎上,她拿毛巾擦了继续记账。
她最怕信断,朱东润隔月寄来一封,都是问孩子吃什么,问她是否睡得安稳。
第七年冬,她咳了一个月,走路喘,医生说是劳损,她瞒了信里,怕他担心。
第八年秋天,他回来了。
她没通知孩子,只自己去码头接人,远远看见他拎着行李,走路慢了许多,头发白了一撮。
他一见她,愣住。她黑瘦、驼背,眼神却亮,他没说话,把行李放下,从口袋掏出一封信,是之前写的,没寄出,上面写着:“此生若再见面,定要好好照顾你。”
那晚他在厨房里洗碗,她说:“你别碰这些。”他说:“你养家八年,我补不上。”
他真做到了,晚上哄孩子,早上做饭,有时半夜起来给她煮姜汤。
她偶尔不说话,坐在屋角发呆。他拍她肩膀,说:“我回来了。”她点头。
孩子们记得,父亲回家的第一顿饭,是母亲煮的腌笃鲜,父亲吃得慢,一口一口剥笋,吃完还舔了下手指。
她看着笑了一下,眼里有泪。
1966年,一天深夜,朱东润被叫去开会,他没多想,穿了件单衣就走了。
回来时已近凌晨,身上是泼过的墨水,背心湿透,孩子吓得不敢问,他坐下抽了一夜烟。
第二天,邹莲舫把家里地板擦了三遍,她没说话,孩子问她是不是生病,她摇头。
有人在门口贴大字报,写着“学阀老毒物”、“反动遗老”,字是红的,纸是湿的,她站在门口盯了一会儿,没撕,也没哭。
有邻居低声劝她:“你们家这个背景,不如赶紧撇清。”她点头,第二天一早却亲自贴出另一张纸,墨笔写了四十多个字,全是为丈夫辩护。
“我丈夫是清白的,教书育人多年,未做对不起国家的事。”
贴完回家,她手一抖,水壶掉地上,碎了一地,她蹲下慢慢捡,每捡一块,口里说一句:“不怕,能过的。”
那年她六十岁。
三天后,她第一次被拉去“开会”。
会后她回来,手上多了道血痕,她一言不发,进屋,把那口放了多年的搪瓷脸盆砸了,儿子劝她,她扯着儿子说:“你还小,你不懂。”
她夜里坐着不睡,常翻旧信,桌上那本《辞海》翻了又翻,扉页写着:“莲舫共读,辛酉年。”
她知道自己没做错,她也知道没人会听她解释。
那年冬天,朱东润又一次被带走,临走时,吩咐她给他找件厚衣服,她点头,没说话。
那天晚上,她洗了那件厚棉袄,缝了一道宽针脚的补丁,又把小袋子缝进左侧衣襟,里头放了50元现金,一张写好的纸条。
那张纸上只写五个字:“钱在口袋里。”
第二天她早起,做了早饭,把饭菜盖着保温,她叫醒孩子,让他们去学校,然后自己收拾屋子,叠了衣物,把地擦干净。
邻居敲门没人应,等到下午才有人破门而入。
她穿着整洁,挂在屋梁上,脚下是凳子翻倒的痕迹。
纸条从衣袋滑落,掉在灶台下。
朱东润回来那晚,是夜里十一点,屋里没人开灯,桌上饭菜凉了,他喊她三声没人应,自己进屋,看见了她。
他没出声,走过去,抱住她的腿,额头贴着她的脚,五分钟后才起身,坐在墙角,一直没动。
第三天,有人来收尸体,他亲手把她放进木箱,把纸条拿出来,放进她右手。
她走后,朱东润搬去了学校分的宿舍,没人逼他写检查了,也没人再找他麻烦,他开始不说话,吃饭也少。
几个月后,有学生发现他常一个人在图书馆,坐在最角落那张桌子,写东西。
有人好奇问他:“朱先生,写论文?”他摆头说:“是传记。”
学生翻过封面,是《李方舟传》。
他没写“邹莲舫”三个字,“李”是“莲”的谐音,“方舟”是“舫”字的分解。
传记开头平平,写的是一个普通女人,生于江南,婚于读书人,三十年未改初心。
写到第十二章,换了笔调,战争,分离,病苦,误会,四个孩子各自成长。
文字变硬了,句子短,段落少,每一章都像是被刀劈出来的。
写到最后一章,他没写死,他写他们最后一次一起出游。
1965年,南翔古猗园。那天他们买了豆腐干,她给他拍了张照片,照片上他穿着中山装,背后是荷花。
他说,那是他们最后的好日子。
整本书不提她之死,只写她在那天笑得很温柔,没提她洗衣服的茧,没写她晚年一次次头晕的症状。
他怕人记得她死得太苦。
有人读完问他:“你太太真是这样的人?”他抬头,眼睛里是黑色的:“她比我写得还苦。”
1988年,朱东润去世,遗体火化后,孩子照遗愿把他骨灰送去苏州,与她合葬。
墓碑上只刻六字:“生则同室,死同穴。”
更新时间:2025-05-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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