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镇做题家,融入“上流社会”的七年,十点人物志,16分钟
采访、整理|芝士咸鱼
编辑|野格
十点人物志原创
2025年6月26日,电影《穿Prada的女王》中的“时尚女魔头”原型安娜·温图尔女士,突然宣布辞去美国版《Vogue》主编一职,标志着属于时尚杂志的辉煌时代悄然落幕。
温图尔女士卸任主编一职后,仍在集团内部身居要职,但如此突然的离职决定震惊了时尚圈,图片源自网络
《穿Prada的女王》开场,曼哈顿的摩天大楼在清晨阳光的照耀下笔直耸立,女孩们穿上剪裁得体的衣裙,涂上亮晶晶的唇膏,睫毛被夹得浓密卷翘,踩着高跟鞋走出家门,开始了新一天的大都市生活。那是一个关于欲望与取舍的故事。电影中的铂金包和奢侈品牌,构成了中国女孩最初对时尚圈与名利场的集体想象。
这部电影讲述安妮·海瑟薇演的女主角,来到时尚杂志《RUNWAY》工作,成为杂志主编的第二助理,从她视角展开的时尚圈故事。/ 图源:电影《穿Prada的女王》
在现实中,时尚编辑是为数不多能够接触上流生活的人。他们出入高级晚宴,进出秀场,与明星打交道,享受着职业带来的短暂奢华体验。
“只有真正见过奢华的人,才能写出奢华。”90后女孩金子说。金子是一家著名国际时尚刊物的新媒体副总监。七年前,她误打误撞进入了这个行业,此前从未设想过会走上这条道路。
金子出生于河南濮阳的一个小镇,从小信奉“努力改变命运”,通过不断学习和考试,以全省文科前200名的成绩考入中国传媒大学新闻学专业,随后又保送至中国人民大学读研。最初,她的职业目标是成为一名记者,但命运转了个弯,将她推向了时尚行业。
接下来的几年,她参加过威斯敏斯特教堂的宴会,走访过比弗利山庄,住过四五千元一晚的豪华酒店,体验过商务舱,看过时尚行业最光鲜的一面。她像童话里的辛德瑞拉,午夜钟声一响,便会回到北京五环外的家,倒三趟地铁通勤,第二天愁眉苦脸地坐在办公室里,继续着平凡的北漂生活。
参加晚宴时的金子,她认为版型合适的小黑裙配显眼耳饰足以应付大多数宴会着装。
不久前,金子出版了她的第一本书《还可以的金女士》,记录了这些年在小镇与时尚圈之间穿梭的经历。她形容自己就像“豪宅前的乌鸦”,接近过光亮,却始终无法融入其中。
我们在北京华贸中心见到金子时,她素颜、背着工作后买的第一个LV包,坐在咖啡馆里讲述这些年的变化。金子的故事,不仅揭示了时尚行业的浮华与虚幻,也描绘了一个年轻人在巨大的生活落差中,如何学会辨认自己的过程。
以下内容根据金子的讲述及作品整理。
铂金包与体面税,
时尚圈是个“外显”的圈
当我签劳动合同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自己即将在一家时尚杂志社工作。
《穿Prada的女王》就是由这家杂志社的故事改编,而我对时尚圈的全部了解,也来自这部电影。我就像电影刚开场的女主角安妮·海瑟薇那样,从著名的新闻学院毕业,误打误撞进入这个圈子,既土气又骄傲。
办公室位于SKP旁边的华贸写字楼,是北京地租最贵的“楼王”之一。走进大楼,空气中弥漫着高级的熏香味,气味仿佛在为每一样物品贴上价标。那种陌生的感觉让我意识到,周围的一切都不便宜。
北京华贸中心写字楼,图片源自网络
到办公室后,我听到的第一句话来自后排的同事,“Prada的新款你有看到吗?好丑!”“就是,不过GUCCI那款鞋我倒是有一双。”我从没想过这种像《小时代》的对话会出现在我的生活中。更让我震惊的是,他们的语气听起来确实能买得起。
刚开始,我每天坚持化全妆,买相对高档的快时尚单品。但我最贵的衣服也不过一两千元,每当看到更贵的衣服,我的“穷人思维”就不允许自己购买。
我一直对每天花大量时间打扮保持警惕,觉得自己没必要那么精致,我也无法从中获得任何乐趣。我对时尚的学习更多是在于一种内在的认知:
哦,我知道它们了。
工作后第一年的除夕,我买了人生第一个名牌包——LV的Neverfull。当时我特别喜欢,它可以自选贴纸和刻上名字。后来我才意识到,这其实是件蠢事。DIY后,它成了永远属于我的物品,再也无法转手。
金子买的LV包
时尚圈不乏有钱人。记得有一年,一位同事看到杨天真用义卖奢侈品包为灾区募捐,也打算义卖她的爱马仕铂金包,标价4万。同事劝我:按铂金包的市场价,这算是非常超值,如果买下它,转手就能赚差价。但我心里忍不住想:这可是4万块,万一它折在我手里怎么办?难道我要背着铂金包上下班吗?
还有一次,我们坐地铁去国贸开会,一位同事被闸机拦住,原因是这位同事从未坐过地铁,手机里自然也没有交通卡。
《三十而已》里的名场面,富太太们拎着名牌包聚会,包的等级暗喻着身份的不同
入行这些年,我越来越觉得时尚圈和其他行业没有本质区别。只是所有的评价标准——工作能力、社交能力,都更加“外显”。
时尚圈里的“女魔头”和“男教主”们,首先穿着非常时髦,他们不会穿得花枝招展、像孔雀开屏,而是通过细节展现出品位。你可能看不出他们穿的是什么品牌,但能感受到对方的穿搭非常和谐,恰到好处地展现了体面。
《穿Prada的女王》中的主编米兰达,面对一整个龙门架的衣服,只会淡淡地说一句“不”。现实中也是如此:很多品牌、明星和造型被推到他们面前,扫一眼,觉得不好看就直接拉走,再推来一车。那种斩钉截铁的判断力和对时尚品位的绝对自信,几乎是许多上位者的标志。
《穿Prada的女王》塑造了荧幕上时尚杂志主编的经典形象
在互联网大厂,你或许不会认为穿着最时尚的人工作能力最强。但在时尚圈,穿得有品位的人,往往会给人“工作能力强”的印象。
刚开始,我也觉得通过外在评判一个人很浅薄,但后来我意识到,时尚度确实与工作能力挂钩。和客户开会时,如果穿得邋遢,怎么能让他们相信你懂时尚?去参加品牌活动,就得穿该品牌的单品,以示尊重。如果没有,我宁可选择背帆布包,穿看不出Logo的衣服。
时尚行业放大了人最势利的一面,但并非其他行业没有类似现象。在互联网大厂,职级常常成为衡量标准,看到同事职级低,很多人会不自觉产生轻视。在时尚圈,奢侈品牌的Logo就像是职级,内核的东西没有改变。
流窜于小镇与名利场之间
去年,我和同事们聊起高中生活,才发现只有我一个人是作为“山河四省”的做题家长大的。其他人都在北京或省会城市成长,拥有PSP游戏机和各种兴趣班。
而我从小生活在河南省濮阳市范县,准确地说,是范县的采油二厂。那是个曾因油田而繁荣的地方,如今,有些家属区已经被称作“放弃区域”,意思是随着石油资源枯竭,很多地方已经没有人住,油田便不再保证这些区域的供水和供气。前段时间,我回去了一趟,看到许多楼已经荒废,玻璃被砸碎,楼道的门也被砖头封死了。
但我记得,它曾是一个热闹且生机勃勃的地方。
作为油田子女,我童年时的物质条件虽不富裕,但也不算贫困。油田工人来自全国各地,甚至有些被派往海外。这里长大的孩子,眼界要更宽广一点。
卫星地图上的采油厂家属院,想家时金子常常打开地图看自己生活过的小镇一角
油田家庭普遍非常重视孩子的教育。2000年左右,家属院里有个哥哥通过钢琴特长生的方式,考上了不错的大学。于是我妈开始支持我学钢琴,那台钢琴花了1.68万元,是家里的一笔巨大开销。买钢琴那天,爸爸妈妈特意带我去银行,取出几摞钱摆在我面前,告诉我:“你要好好学。”
这样做的不止我们一家。油田效益好的时候,生活安稳,吃饭有食堂,住房靠分配,地方小到不用考虑买车,几乎所有积蓄都投入到孩子的教育上。
我的成绩在家属院里算是还不错。我一直对“外面的世界”有着模糊的向往,觉得留在河南读书太苦,想走出去。我妈也是个喜欢旅行、向往自由的女人,她鼓励我去做空乘或记者,理由是“这两种职业不花钱跑全国。”现在回想,这纯粹是歪理,但那时候,这句话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里。
高考之后,金子与高中三年所有的卷子、练习册和笔记本合照
我报考了中国传媒大学的新闻学专业,后来许多人问,既然考了全省前200名,为什么要选新闻学?那是2012年,新闻业最后的黄金时代。它不是张雪峰大呼“新闻无用”的年代,当时新闻学在全国的分数线都很高,是文科分数线最高的专业之一。
上了大学后,我发现我完全无法享受其中。“小镇做题家”的心态一直伴随着我。那时,我总想把每件事都做好:不仅要取得很好的成绩,还要在学生活动中有成就,争取更多的实习机会。我用稚嫩的小脑袋瓜权衡,每一件事都如此重要,只好压缩了自己的时间,挥洒廉价的汗水,努力完成每一项任务。
这种心态让我取得了一些成就,但也使我形成了路径依赖,总是迫不及待地把自己扔进某个评价体系里,衡量自己的位置。比如最近出书后,我会忍不住担忧它的销量和外界评价。尽管我知道很多事无法控制,但如果没有这些标尺,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评判自己。
金子说自己为了让书更红一点特地染了红头发,还因为担心漂染变黄不吉利买固色洗发水
大学时,我与时尚圈并不沾边,也没有钱参与其中。进入时尚行业是个误打误撞的过程。在某互联网大厂实习时,因为人员调动,我们组大多数人都离开了,旁边组有位做媒介的姐姐,看我每天愁眉苦脸地坐在那里,推荐了我这份时尚杂志的工作,鼓励我“不然去试试?”我就去试了,拿到了Offer。
我进入时尚圈后的变化大致可以用一个朋友的故事来概括。大学时,她第一次坐公交车经过国贸,看着大楼上的奢侈品广告牌,一个也不认识。几年后再经过那片商场,所有品牌她都熟悉了,甚至曾与这些品牌合作过。
有一阵,我特别喜欢逛机场免税店,其实并不打算买什么,只是推着购物车,像在巡视那样。当我看到某些品牌,会觉得特别熟悉,因为曾为它们拍片子、做策划。那些看起来光鲜的品牌,是我日常接触的客户,这让我有些虚荣,又有点骄傲。
坐在公交车里看窗外的女性,图源:电视剧《装腔启示录》
豪宅前的乌鸦?看到就是赚到
进入时尚行业第七年,这个行业给了我许多“赚到”的时刻。
最记忆犹新的一次,是2019年的年度人物盛典。虽然我不追星,但当明星们成群结队从我身边鱼贯而入时,仍然感到一丝震撼。当时,我们的工牌被炒到几万块一张。每次外出,工作群都会提醒大家:“把工牌藏外套里,别让黄牛抢了。”
在这样的场合,难免会感受到一些身份上的特殊。我可以摆出非常职业的态度,带着明星们在会场走来走去,心里却在想:你们谁也别跟我摆架子,大家都是来这干活的。
另一场非常贴近“名利场”氛围的活动,是2022年某酒品牌在英国威斯敏斯特教堂举办的新品发布会。那时,伊丽莎白二世刚去世,查尔斯即将继位。品牌借“恭贺新君继位”为名,包下这座教堂,办了一场奢华至极的发布会。
金子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参与晚宴
作为一个工薪家庭长大的小镇女孩,我总怀有一种读书人贫穷的清高,认为高消费是错的,为了奢侈品而高消费则是错上加错。但说实话,享受这些时刻时,我也非常开心。我不能装作看不上这些,但我始终清楚,这样的生活并不真正属于我,从威斯敏斯教堂回到廉价酒店后,我不应该感到黯然神伤。
这个职业就像玩跳楼机,先是剧烈地抬升,又剧烈地将你放下。如果心态失衡,就很容易在这个过程中迷失。
电视剧《装腔启示录》,女主角站在巨大广告牌下迷茫地看着橱窗
况且,时尚圈的工作也并不只有光鲜,遇到客户不合理的需求是常事。刚入行的那段时间,我遇到过许多不太合理的需求。例如,很多客户要求我们创作带有法式风情的文案,实际上,中国消费者根本不会在意遥远的法国市场正流行什么。还有一次,一位客户反复要求改稿,起初我以为文案风格与客户需求不符,后来才了解到,对方根本没有仔细看内容,不断让修改的原因是因为排版的底色和品牌色不同。
工作第三年,因为压力太大,我感到身心俱疲,索性在家躺了一年。
待在家的日子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轻松。尤其是当精力充沛的朋友来家里玩时,我时常会突然厌恶自己。那种情绪没有明确对象,只能归结为对生活的厌倦。我厌倦了日复一日地做饭、喂猫、铲屎,以及那些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而做的琐事。
人总是容易对生活感到不满。上班时不满工作,闲在家时不满的对象成了生活本身。
裸辞期间,金子做过自媒体,其中一期记录自己的“家里蹲”生活
后来,我还是回去上班了,重新过上每天倒三趟地铁通勤的生活。但与刚入行时不同,我开始学会放过自己。以前我总觉得每一件事都必须做到完美,现在我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没做好,背后有很多因素,不必将所有责任揽在自己身上。
我也不再勉强自己穿那些不喜欢的“时尚单品”。如今的我,更倾向于穿自己喜欢、穿着舒适的衣服。无论它是什么品牌,是否符合当季流行。比起刚入行时,我多了一点底气,也多了一些自我认同感。
我开始把自己当作一个记录者,认为今天在这里,是为了观察这一切。
无论这些华丽的场景多么迷人,里面如何笙歌艳舞、珠玉满地,我不过是一只路过的乌鸦。这种心态,逐渐拯救了我。
我告诉自己:“看到就是赚了。”哪怕再不济,日后也能成为谈资,或是人生里的一段独特经历。他们得到什么,并不意味着我会失去什么。“小镇做题家”们常有一种误解,认为他人上升就等于自己下降,但我们要学会分离,意识到这一切与自己无关。
回头看,时代对时尚行业的影响非常深刻。曾经,许多时尚书籍和电影用梦幻般的语调描绘消费主义和奢华生活的美好。而如今,人们的价值观彻底发生变化,对奢侈品牌的崇拜逐渐被祛魅。如果《小时代》出现在今天,恐怕会受到比当时严重十倍甚至百倍的批判,因为大家已经不再吃这一套了。
文中“金子”为化名。
图片除特殊标注外由受访者提供。
更新时间:2025-07-03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date("Y",time());?>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