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荔枝》展现的古代岭南真实吗

□李伟元

在荔枝上市时节，唐代背景古装剧《长安的荔枝》掀起热潮。该剧改编自作家马伯庸的同名小说，以大众耳熟能详的唐诗“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为切入点，描绘了上林署从九品小吏李善德经过精确计算和多次试验，最终将极难储存的新鲜荔枝在十余天内成功转运五千里的跌宕故事。最后，目睹了百姓疾苦的李善德冒死力争，遭到全家流放岭南的治罪，却因祸得福，避过战乱。

尽管以“长安”命名，岭南无疑是全剧故事展开的重要舞台。古时广义的岭南指五岭以南的广大地区，包括广东、广西、海南和越南北部；狭义的岭南通常指今天的广东省辖区。岭南南倚大海，群山环绕，形成了相对封闭的地理区域，自秦始皇南征百越，开启了中原王朝正式经略岭南的序幕。在观众心目里，今天的岭南整体经济发达，物产丰富；即使在一千多年前的唐代，尚能轻易实现杨贵妃都做不到的“荔枝自由”，剧中主角也在岭南收获颇丰。如果真是这样，被流放岭南还算处罚吗？为什么现实里，被贬潮州的韩愈却写下“好收吾骨瘴江边”的诗句？

瘴雨蛮风天万里

《后汉书》记载，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南征交趾时，属下军士深受南方“瘴气”所苦，死亡率甚至高达十分之四五。岭南薏苡的种仁极大，马援经常吃薏苡仁解瘴气之毒，并在率军回长安时带了一车薏苡，准备试种。不料，却遭到政敌向皇帝上书诬陷，称他贪污了一车明珠。后来，“薏苡明珠”的典故便用来比喻蒙冤遭毁谤。这一流传千年的故事，侧面体现出古人心目中岭南的两面性：既有能夺人性命的可怕瘴气，又有价值连城的珍奇之物。

古人将南方山林间因湿热蒸郁而成的致病之气统称为“瘴气”。在现代医学观点中，瘴气是以疟疾为主的地方性疾病的统称。在岭南地区被广泛开发之前，相比中原地区具有多山林、多蛇虫的自然条件和炎热潮湿的气候条件，导致此类疾病高发。特别在森林密布、人迹罕至的地方，常年堆积腐烂的动植物尸体释放出多种有毒物质，积聚在空气中不易挥发，成为危及生命的传染源。《长安的荔枝》剧中并未对瘴气多做刻画，仅仅突出了夏季的高温，吹着空调看剧的现代人自然很难想象它的恐怖之处。

唐代刘恂在《岭表录异》中，为瘴气赋予了可怖的外观，虽然很可能只是某种罕见的大气现象，仍然显得神乎其神：“岭表或见物自空而下，始如弹丸，渐如车轮，遂四散。人中之即病，谓之瘴母。”贞观初年，唐太宗任命卢祖尚为交州都督，此人担心在岭南死于瘴疠，再三推脱，找的理由令人啼笑皆非：“岭南人为了抵抗瘴气，每天都喝酒，但臣酒量太差，害怕去了就再回不来了。”结果竟因违抗圣旨被太宗下令处死，还是难逃一劫。

晚唐宰相徐彦若出镇番禺时，路过荆南，与他有过节的荆南节度使成汭在宴席上故意口出不吉之语：“岭南有黄茅瘴，还请相公多保重。”“黄茅瘴”早在晋代《南方草木状》即有记载，指的是夏秋之交茅草枯黄时发作的瘴疠。徐彦若回答道：“南海黄茅瘴，不死成和尚。”讥讽成汭曾经出过家，可能也有嘲笑对方秃头或者生理功能有异常的意思。除了黄茅瘴，岭南一年中的其他季节还会流行青草瘴、黄梅瘴、新禾瘴等，几乎无时不瘴、无地不瘴。甚至在唐代人看来，岭南特产的珍禽鹦鹉也有风险，如果饲主经常摸它的羽毛和嘴，可能就会得上全身发抖的怪病而死，这种病叫“鹦鹉瘴”，现在看，可能是感染禽类携带的病原体引起的。

有了前人的经验，宋代赴岭南的官员通常准备得更为充分。如黄庭坚被贬岭南后，经常托人购买人参、附子配药，提升自身对瘴气的抵抗力。苏轼在岭南期间，也实验过用姜、葱、豉煮汤，趁热饮用的治疗瘴病之法。宋朝廷则根据岭南实际，将官员赴任时间固定为相对较凉爽的秋冬，尽量避开瘴雾高发的盛夏。尽管如此，在岭南任职或遭贬谪的官员死亡率仍然居高不下，即使幸运返回，在同僚们看来也会因为中瘴气而脸色变黑（其实有可能是被阳光晒的）。临近湖南的昭州在宋代被称为“大法场”，形容瘴气杀人之多，还有“春、循、梅、新，与死为邻，高、窦、雷、化，说着也怕”的民谚，列举的都是岭南多发瘴气的地名。随着对岭南开发的日益广泛、人口逐渐稠密，医疗水平也整体得到提升，明清以来，岭南的瘴气才逐渐成为传说，基本不需过于忧虑了。

珠玑异宝争奇彩

为马援带来麻烦的薏苡仁被讹作珍珠，正符合现实里岭南所拥南海的独特馈赠。《淮南子》记载，秦始皇征伐岭南，目的首先是获得此地的犀角、象牙、珍珠、翡翠羽等昂贵宝物。汉代，岭南合浦郡所产珍珠最为贵重，得名“南珠”，采珠业和珍珠贸易随之兴盛一时。在历史上留下“牛衣对泣”典故的王章原本贫寒，出仕后以刚直著称，因向成帝上表奏弹王凤专权，反遭构陷而死，妻子儿女被发配到合浦。王凤想不到的是，王章家人竟因采集、经营珍珠积蓄数百万钱，遇赦后得以衣食无忧。“合浦珠还”的故事脍炙人口，东汉时合浦地方官逼迫珠民大肆捕捞，导致珠蚌数量锐减，幸存珠蚌迁移到交趾郡内，珠民衣食难继，饿殍盈路。后来孟尝任合浦太守，革除弊政，令珠蚌休养生息，一年多后再度繁衍兴盛，百姓重返旧业，时人视为美谈。及至五代，南汉主刘鋹统治岭南时，设置了多达八千人的采珠队，用“水怀珠而川媚”的典故，将这一组织取名为“媚川都”。众多人因采珠而溺死，换来的是南汉宫廷的穷奢极欲，梁栋帘箔均以无数珍珠为饰，连水渠里都浸满珍珠，刘鋹还曾献给宋太祖用珍珠结成的戏龙造型鞍勒。南汉被宋吞并后，“媚川都”也烟消云散了。

产于热带、亚热带的珊瑚、玳瑁，同样是岭南特有的珍宝。汉宫积翠池中曾有一株高一丈二尺的珊瑚，是南越王赵佗所献，称为“烽火树”，夜间也闪烁出如同火光的明亮光影。汉光武帝时，南海献“珊瑚妇人”，就是天然生成女子造型的珊瑚，在殿前摆放多年，汉灵帝即位时忽然枯死了，宫人都认为是汉室将亡的征兆。作为饰品的玳瑁，实际上是同名海龟类动物的壳，因中原不易得，诗文中的玳瑁簪、玳瑁梁、玳瑁钩便成为财富地位的象征，三国时魏国高柔寄给妻子“玳瑁梳一枚”，以珍贵的礼物体现夫妻恩爱。因为海龟以长寿著称，古人将它视为破解岭南“毒蛊”的神药，增添了神秘的光环。唐诗里，玳瑁筵常指豪华盛大的宴席，食具饰以玳瑁，或许也有当时人相信玳瑁能解百毒、有益长生的原因。

在唐代，岭南的贵重特产还有一个重要的贸易来源，那就是“胡商”——来自西域的商人群体。剧中李善德在岭南的多次试验，都离不开老胡商苏谅的鼎力相助。岭南位于唐朝交通西洋、东洋海道航线的交汇处，胡商在此经营来自异国的香料、药材、珠宝，并将中国产的丝绸、瓷器等辗转运到西方售卖，依托海上丝绸之路，形成繁荣的商贸圈。唐代高僧鉴真第五次东渡日本时，遇台风漂流到海南，从广州重返扬州。鉴真在珠江看到“波斯、婆罗门、昆仑等船舶不计其数，载珍宝、香药等，积载如山”，显示了岭南海外贸易的繁华。

佳果异馔风味殊

说到岭南，几乎都会先想到荔枝。《长安的荔枝》剧里，擅长培育荔枝的少女阿僮对李善德运输荔枝的试验慷慨施援，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白居易盛赞“奇果标南土，芳林对北堂”，苏轼感慨“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但在岭南所产的美味鲜果中，荔枝仅是其中之一。岭南独有的气候、环境，令水果种类相比中原更加丰富多样，每每令外地来客大开眼界。

成熟时间晚于荔枝的龙眼，在唐代已经广泛种植，因形如荔枝而小，收获时间又在荔枝之后，如同追随者一样，俗名“荔枝奴”。香蕉、芭蕉等芭蕉科植物在古时统称为“蕉”，岭南人不仅吃蕉的果实，还吃它的花和根。柑橘也是岭南的著名佳果，柳宗元任柳州刺史时，在城西北亲自种了二百株黄柑。《国史补》提到，循州（今广东惠州）产罗浮柑子，最初由僧人在南楼寺种植，后来用于进贡。《酉阳杂俎》称，岭南有一种大蚂蚁喜欢在柑树上结窠，在柑子成熟时经常爬在上面，蚂蚁的分泌物却起到了让柑皮薄而滑的作用。唐末《北户录》记载岭南特有的山橘子，冬季成熟，大的如土瓜，小的如弹丸，皮薄味美，应该就是现在广州人家春节时喜欢摆设在家中、寓意“财源广进”的金橘。

热带特有的椰子，对北方人来说更为罕见。唐人沈佺期被贬岭南后，写下了文学史上第一首咏椰子的诗，最后感慨：“不及涂林果，移根随汉臣。”意思是椰子不像石榴那样，可以被张骞移植到中原。《南方草木状》记载了椰子的别名“越王头”，与之相关的地名“林邑”（今越南中部）在剧中亦有体现。相传林邑王与越王有宿怨，林邑王派人刺杀越王，将其首级挂在树上，变成了椰子。因为越王被杀前正喝到大醉，椰子汁味如酒浆。林邑王命人将椰子剖开做成饮器，后人便效仿此举。《岭表录异》中写到，岭南人将椰子挖空后，去掉表层皴皮，露出里面的花纹，用白银装饰，做成颇为美观的水罐。另一种热带植物桄榔的外形和椰子树有点像，因为花序的汁液可以制糖，别名“砂糖椰子”。桄榔植株的茎髓中含有淀粉，古代岭南人用来做饼，初来岭南的外地人经常为这种来自树木的“面粉”感到惊奇不已。

时至今日，“吃在广东”早已成为重要的文化符号，古代的岭南特色美食更是以“生猛”著称，在不断流传中，增加了其他地方的人对岭南的恐惧感。南国多蛇，尽管现在已经全面禁止食用蛇肉，千百年前尚不乏捕食之举。唐代房千里在《投荒杂录》中写到，自己在南方待了十年，却没怎么见过蛇，因为都被当地人吃了。韩愈在潮州时，虽然尝试了鲎、生蚝、章鱼等多种新奇的海产，却一直拒绝吃蛇，还要求属下将用来做菜的蛇放生。明代《诚意伯文集》记载了一桩趣事，有位海南人远赴北方，带了本地特产的蛇肉干。到了山东地方，得到热情款待，他为表示谢意，拿出蛇肉回礼，结果对方当场吓跑。这人还以为是自己的礼物不够贵重，准备回去再送点眼镜王蛇肉。

蛇的食物之一蛤蟆，也是岭南常见的食材。同样被贬岭南的柳宗元和韩愈书信往来时，以诗唱和，讨论了吃虾蟆（蛤蟆）的话题。柳宗元诗已佚，但可以知道以《食虾蟆》为题，证明他应该吃过了。韩愈在答诗中写出了自己的努力尝试：“余初不下喉，近亦能稍稍。”《岭表录异》甚至写到，在岭南有一种皮能做鼓的巨大蜈蚣，人们将它的肉晒成肉脯，比牛肉更美味，现在就只能存在于想象之中了。

栏目策划/编辑 马纯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