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阳产秋晒》/郭兴华

阳产的秋，是从晒楼上铺展开的。沿着盘山公路往上走，还没见着土楼的轮廓，先撞见风里飘来的香——是辣椒的烈、玉米的暖，混着晒透的南瓜干甜，像谁把整个秋天的滋味，都揉碎了撒在山坳里。

待转过那道弯，整座山就突然亮了。层层叠叠的土楼依山而建，黄墙黑瓦像被岁月浸过的旧书，而每一户的晒楼，就是书里最鲜活的注脚。竹编的晒匾铺得满满当当，红辣椒是最泼辣的笔调，一匾一匾码得整齐，风一吹就晃出细碎的光，像落了满地的火；金黄的玉米棒扎成串，挂在晒楼的栏杆上，垂得老长，风过时就轻轻碰撞，发出“哒哒”的轻响，是秋的节拍；还有晒得半干的南瓜片、山芋干，铺在匾里泛着温润的黄，偶尔有几片被风吹落，滚到青石板路上，给灰扑扑的石阶添了点甜意。

土楼的人是这秋景里的主角。阿婆们坐在晒楼边的小马扎上，手里不停翻着匾里的辣椒，阳光把她们的银发染成金的，脸上的皱纹里都嵌着暖意。隔壁的李阿婆隔着晒楼喊：“张家嫂子，借个竹耙子用用？”这边就笑着应：“拿去拿去，顺便尝尝我家新晒的柿子干！”竹耙子用绳子吊着重物送过去，回来时筐里多了把炒得喷香的南瓜子。有汉子扛着刚收的玉米从石阶上走过，脚步踩得踏实，竹筐撞在土墙上，发出闷闷的响，和晒匾里的动静凑成了热闹的田园曲。我顺着石阶往上走，鞋底沾了点晒落的辣椒碎，连脚步都带着点呛人的香，路过一户人家，阿婆笑着递来一块刚晒软的柿子干，咬下去甜得粘牙，那是阳产深秋最直接的馈赠。

孩子们总爱在晒楼间穿梭。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踮脚够晒匾边的南瓜干，被阿婆轻拍着手背嗔怪“馋嘴猫”，却还是塞给她半块；半大的小子们举着玉米棒当武器，在晒楼下的空地上追逐，笑声惊飞了檐下的麻雀，也惊得晒匾里的辣椒晃了晃，抖落几点红光。有个穿虎头鞋的小娃，被奶奶用布带拴在晒楼的柱子上，手里攥着片南瓜干，咿咿呀呀地追着滚到脚边的红辣椒爬。

日头西斜时，晒楼的影子慢慢拉长。红的、黄的、橙的色块被夕阳染得更浓，像一幅被晕开的油画。风里的香更沉了，混着土楼里飘出的炊烟味——是谁家在炒南瓜子，香得人直咽口水。归鸟从山坳里掠过，翅膀沾着晚霞的光，掠过层层晒楼，把影子投在红辣椒和黄玉米上，转瞬又消失在远处的竹林里。

晒秋里的老规矩

阳产的晒秋从不是乱堆乱放，藏着祖上传下的讲究。家家户户晒辣椒前，必得把蒂把剪得齐整，红的要和半红的分开晒，说是“红归红，艳归艳，收的时候才好分着用”——纯红的磨辣椒粉，半红的腌辣椒酱。晒玉米则要选晴天的上午，把玉米棒摊开后，阿婆们会用竹耙子在匾里划出道道沟，说是“让太阳钻得进，风也跑得畅”，到了午后日头最毒时，还要往玉米上洒点清水，说是能“锁住甜气”。更有意思的是晒南瓜，得把南瓜切成手掌大的片，边缘要修得圆润，摆的时候要一片压着一片的边，像拼拼图似的，老人们说这样“晒得匀，也好看，像给晒楼盖了层金被子”。有回见着穿校服的姑娘帮阿婆摆南瓜，片摆得歪了，阿婆就捏着她的手慢慢转：“你看，这样压着边，风再大也刮不走，就像过日子，得有个依靠才稳当。”晒匾也有讲究，新竹编的用来晒玉米，透着竹香；用了十年的老匾晒辣椒，吸足了辣气，晒出来的辣椒更红艳。

8晨雾中的晒楼

若赶得早，能撞见晨雾里的晒楼，又是另一番模样。天刚蒙蒙亮，山坳里的雾还没散，像乳白色的纱裹着土楼，晒楼上的晒匾隐隐约约，红的、黄的色块在雾里晕开，像隔着一层毛玻璃。等雾慢慢飘走，阳光从山尖漏下来，晒匾上的水珠开始闪光，辣椒上的露水滚落在青石板上，“嗒嗒”的轻响，和远处传来的鸡鸣缠在一起。阿婆们已经提着竹筐上了晒楼，竹筐蹭着台阶的声音、整理晒匾的窸窣声，混着雾里的草木香，把阳产的清晨轻轻唤醒。有位阿婆正用旧瓷盘接着玉米上滴的水，说是“这水养花儿旺”，盘沿还留着经年累月的玉米黄渍。等雾彻底散了，阳光铺满晒楼，那些潮湿的色彩一下子亮起来，水珠顺着玉米的纹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映着天上的云，也映着晒楼边阿婆忙碌的身影。

暮色里，晒楼渐渐安静。汉子们搬起晒匾往屋里送，竹匾磕在门框上“咚”地一声，惊得灶间的猫跑出来蹭蹭裤腿。玉米串被解下来捆成紧实的垛，阿婆们用布巾擦着晒楼的栏杆，指尖沾着辣椒的红，擦完了就往围裙上一抹。张家的晒楼上传来笑声，一家人围坐在小板凳上分拣南瓜干，小孙子挑出最软的往奶奶嘴里塞，奶奶笑着拍他的手：“留着给城里来的客人尝。”有谁家的屋顶升起炊烟，裹着饭菜香漫过晒楼，把白天的热烈慢慢酿成温润的暖。

下山时回头望，阳产的秋还在晒楼上铺着。那些热烈的色彩，那些细碎的声响，还有藏在习俗里的讲究、晨雾中的朦胧，都嵌在黄墙黑瓦间，成了山坳里最安稳的秋。原来深秋从不是萧瑟的，在阳产，它是晒在阳光下的收获，是藏在烟火里的暖，也是刻在骨子里的踏实。

作者简介：郭兴华，作家，诗人，文艺评论家，摄影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