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水平:年来年过

常常会想起一个叫石头的人,一个喜欢在生活中自讨苦吃的人,乐在其中。他是一个喜欢同自己谈话的人,一个愿意和自己谈话的人,想必他的思想和感情一定是往纯粹的地方走,这样的人我喜欢。

有些时候,我们对面坐着,不说话。一壶茶是距离。也许很久没有一个字吐出,他就那样端端坐在我的对面教我泡茶。石头写诗,用身体力行写。不知道他什么时间会在什么地方,那个地方一定是他愿意并想去的地方,没有人能够阻挡一个人想去。他从那个地方回来后就写诗,或者在路上时诗歌就已经成行。他的消息总是用秒来计算,听到时已经没有了消息。他是一个有自知之明的人,人是很难有自知之明的。和他谈话,就是说诗歌,诗歌里怎么能有自知之明?我便不语,不语了就喝茶。

有一天,一个朋友取了几首诗歌放在我面前要我读,我一读就发现了其中有一首是石头的诗。朋友用做学问的眼光挑剔他的诗歌,说石头用熟练的手法在洗一副修行人的“牌”。我抬头看了他一眼。在世间行走,人总带着几分与生俱来的斑驳。某一瞬,我眼中无意间泄出的刁蛮,竟如利刃般划过身旁之人。不过片刻,心绪便已平复——因那被伤的,原是个自矜之人,这般计较,倒显多余了。

而石头不同。他从不是恃傲之辈,总愿与自己作一场理性的对谈。他懂得,尊重自身的性情,便是珍视父母刻在血脉里的馈赠。石头常念起他的兄弟,开口便是一句:“噢,那人真是了不起。” 这轻轻一语,原是他与内心对话后的澄澈,是悟性从幽暗中挣脱、终至敞亮的明证,更是人性深处那点仁爱,如晨露般在枝叶间悄然彰显。

石头的诗是什么样子的诗歌?他说了:已厌烦所有的诗歌手段,所有的做作的。用最少的汉字、最明了的语言,在诗歌的临界点上写诗。一切皆从内心流出,流出即是。也就是:写到诗里没有诗。

石头在诗歌里说老:如果不是越老越天真,老有什么意思呢?

石头的诗歌不拿捏,如他人一样,不拿捏的人可以做友。石头好茶,交了茶友。石头好诗,交了诗友。

去年秋天我和石头和几个朋友一起去一个叫黑山背的地方,那个地方真好。满山沟香椿树,一个叫常大庆的老人住在那里。老人八十二了,安安静静住在石头屋子里,干干净净的柜子上能照见人脸。我们就把帐篷支在老人的院子里,常大庆不是我们所有人的亲人,黑山背也不是我的故乡。距离往往不是还乡的障碍,还乡的意义也不完全是因为异乡有什么不妥,只是想寻找一种在一起的理由。在一起是为了说话,是为了互相照照镜子,红红脸。常大庆老人的生活状态给了我一个老年时的样子,丝毫没有临近死亡的慌乱,真好。两天时间中,我就把自己的虚荣精确地呈现了出来。夜里不睡,稀罕那高空一轮圆月,白天不洗脸梳头,蓬头垢面走在野地里摘过季香椿。常大庆一辈子住在黑山背,干干净净,我两天就照往邋遢的路上走。灵魂的锯齿,生存的陷阱,信念的血痕,万物的疼痛以及拿腔作秀的热爱,迅速让我溃败而去,只有一个目的:赶快回城市里洗一次热水澡。本来石头还想多住几天,因为我的原因只能离开。那一时刻,无论好坏,我不由得捡起了人所共趋的虚荣。我在石头面前不能醒悟。石头说:因为我已经不是东西。

那么我是什么东西?

我想起来石头常常一个人走,一走几天,走哪睡哪。季节冷得叫人发抖了,他走在雪白的光华与沉静中。他说:“万物自山中走出,便染了尘;人若离了山去,便失了本真。”

石头的许多话,总像惊鸿掠过,不教人防备,却也不供人仰望,转瞬间便隐入寻常,如从未说过一般。

每回途经太原,无论是转机稍歇,还是刻意停留,我总会发一条信息给他:“转机,不见。” 可只要双脚真踏在这片土地上,终究还是要去见他的。

他总在“天街小雨”三楼,盘腿而坐,煮水泡茶等我。我便坐在对面,一整个下午,茶在杯中起落。那茶的滋味,早已喝乱了我的味觉——此后再尝旁人的茶,脱口便是一句:“不如石头的茶。”

石头说:你到年龄了,该喝点好茶。

我笑说:是草入水都好。

石头说:好的茶好,路数不能走野。

我笑说:有生之年就等兄弟孝敬了。

石头:哈哈。

我也:哈哈。

之后不说话,有刻意的沉默。此时的沉默恍如我的诚实不欺。

喝茶。年来年过,春天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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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09-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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