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部沪语电影没有讲述意乱情迷的夜上海,而是呈现了让不少上海人惦念的时光和生活。
文 | FT中文网专栏作家郑静
去年初冬,电影《菜肉馄饨》开拍,朋友圈热闹得像开了锅的面汤,咕嘟咕嘟冒泡泡。好友来电,让我立刻寄本书去剧组,就是我写的那本《人生,就是吃好每一碗馄饨》,看看能不能塞进去作为道具出镜。我翻出家里的最后一本库本,马上叫了快递。这种上赶着凑热闹的事情,稍一耽搁可能就没戏了,就像那碗菜肉馄饨,汤一凉,芯子再考究,味道也会打折扣。
这是我几年前出版的一本散文集,写了江南的各种吃食,糟毛豆、重阳糕、三鲜暖锅,这些家常味道记载了我的很多记忆,我吃过、做过;听过和它们相关的故事;见过和它们相关的人。很多时候,一日三餐里的光阴就是我们的人生。定书名的时候,我和编辑一起列了长长一打,什么舌尖、江南,把那些耳熟能详的文字都组合了一遍,但总是觉着缺口气,缺一口我想表达的味道。想了半天,最后还是落在了馄饨上。那碗上海人家最家常的馄饨,也是我平日里时常会在家包的,浸在鸡汤里的荠菜馄饨,洒了紫菜虾皮的小馄饨,夏天的冷馄饨,还有当宵夜的干煎馄饨,配上一碟辣酱油,落胃舒心。这样的人生是舒服的,这样的人生也是上海人欢喜的。
喜欢这种味道的还有金莹,上海人,电影《菜肉馄饨》的原著作者兼编剧。她有很长一段做编导的经历,拍摄纪录片,记录过上海的很多角落和故事。这次的故事是从一碗菜肉馄饨开始的,写出了两代人彼此的牵挂。在电影中更多的戏份聚焦在老汪身上,上海老爷叔的故事成了这个剧最大的看点。在剧中老汪家和很多普通人家一样,父子间的交流大多是在餐桌上。母亲去世后,儿子一周回去一次,吃一碗老汪包的菜肉馄饨。顺便帮老汪换灯泡,买好蜂花檀香皂,一块块摆进抽屉里,那是母亲素娟生前喜欢的味道。老汪把它放在遗像前,代替香烛,而且他会把外包装去掉,让香味挥发地更明显些,像是素娟还在的时候一样。小汪补货的时候,恰好抽屉里还剩最后一块,不多不少刚好接上。有时候关心并不一定是言语上的,那种默默的关注更能让人觉着温暖。
在一次剧组采访中,金莹被问到为什么是“菜肉馄饨”,她开玩笑说,“那难道要写大饼油条么?”馄饨,对于上海人家来说,是一种轻盈的味道,就像电影开头,屋檐下的雨一样,缠绵但不剧烈,滴滴答答间,故事也就自然而然地开始了。馄饨向来是不上台面的,大多包了自家人吃吃,若是客人来,顶多当作点心,很少会当正餐招待客人。但另一方面,包馄饨的时候,又时常会送给左邻右舍尝尝,一来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过去住弄堂,哪家做了特别的东西,都会想着和大家分享,吃了别人的,自然也要想着回敬,这是邻里间的相处模式,也是做人的道理。上海孩子对于人情世故很多时候不是在书本上读到的,而是自己感受到的,那条弄堂就是最好的课堂,人情冷暖、礼仪规矩样样都有。
除此之外,这份馄饨里还多少有着炫耀的成分,能当礼物送人的手艺自然是拿得出手的。如果当天的馄饨芯子里加了特别的配料,那也会很客气地和对方说上两句,比如是放了干贝,或是手剥的虾仁,嘴上说的是“不知道是否能吃得惯”,其实这背后的意思是想告诉你,这份考究是用了心思的,这份灵子,要接得住才好。如同电影里,小汪去高医生那了解父亲的病情,顺手带去一盒父亲包的馄饨,说明父子两和高医生的交情颇深,吃过馄饨的那都不是外人。这份礼物不轻不重,刚刚好,所以对方也收得自然,道声谢谢即可,彼此不见外,也没有负担,这就是我们如今常说的分寸感。
分寸感是上海人为人处世的原则,在这个度里左右腾挪都可以,一旦突破,那一切都走了味道。所以我依照好友转来的联络方式,寄去了书,这件事情也就告一段落,我和朋友都秉持着“譬如不如”的态度不去追问,大家依旧时常聊着电影的拍摄进度,关注着它上映后的市场反馈,自己也自然第一时间去电影院看个究竟。
电影里的演员、取景地都是上海人熟悉的。那时不时加入进来客串的角色也都是常常出现在电视报纸上,大家对他们的了解程度,好似住在隔壁的邻居,看着他们出道,看着他们成腕成角,甚至连他们的私密喜好都能知道点。电影里扮演儿子小汪的是沪剧演员徐祥,他经营一个推广上海话的视频号,拥有很多粉丝。夏天流传出他生病住院的消息,甚至一度生命垂危。当电影预告片推出的时候,观众们开始牵挂他是否康复,并一再替他惋惜,错过了最好的宣传期。那份关心,像是牵挂自家亲眷的孩子,总希望这个乖巧伶俐的小伙子能有更好的明天。这份好,不但是在屏幕上有好的发展,更是在生活中能恢复好的状态。在上海人心中,被认可的,那都是自家人。
很多人都会有这种感觉,其实最好看的晚会绝对不是央视春晚,而是自己公司的年会。看着身边的同事上去吹拉弹唱就有种亲切感,若是拿出点私藏的绝活来,更会让人惊艳,喊破了喉咙去加油,而那份余热也值得大家回味许久,时不时会在日后提起,而且每次都能津津有味地情景再现,绝对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这部《菜肉馄饨》,在上海人心里也是自己演给自己看的电影。大家都想看看平常的日子若是拍成了电影,那会是怎样的情形。
在平日生活里上海人爱面子,拿出手的自然是光鲜亮丽的。出门做“人客”要穿体面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山青水绿。女人更得留出足够时间,先去理发店跑一趟做头发,尤其是上午出门的话,那得事先和理发店老板打好招呼,第二天早一点开门,要赶时间。如果头天晚上做,怕睡觉时候弄乱发型,所以一定得赶早,卷发吹得蓬松起来,再喷上定型摩丝,这样才安心。
电影里老汪去赴约,虽说儿子是主角,但自己也不能丢脸,独自一人挑行头。因为认知障碍,这时候他觉着素娟又回来,在身边帮她参谋。衣柜里的衣服都是素娟和他一起买的,他穿什么好看,只有素娟知道,一句“远看董事长,近看老克勒,仔细一看是退休工人老汪啊。”看似戏言,其实更多的是老夫老妻间的亲昵。在外人看来老汪平平无奇,和马路上的那些退休爷叔没什么两样,但在妻子心里,他和那些成功人士一样有魅力。她见过年轻时的帅气和潇洒,知道他的温柔和体贴,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在上海人的爱情里从来不是单方面的。上海的阿姨妈妈们更会懂得如何表达爱。素娟生前把老汪照顾得妥帖,所以素娟去世后,老汪一个人还是保持着良好的生活作息,家里收拾得干净,自己打扮地得体,这样才好走出去,“和人白相”。
做人是这样,拍电影也如此。画面中的上海,自然也免不了选些漂亮的角度,梧桐树、红砖弄堂、国际饭店,咖啡下午茶,这些上海人心中的摩登时髦,也是值得上海人一再称颂的符号。在那里有上海人曾经的辉煌,也有着今天可以继续好好生活的底气。电影里,老汪一踏入国际饭店,想起了自己结婚时候的场景,他挽着穿着红色礼服的素娟,那时候的他们正年轻,相濡以沫的日子就是从这里开始的。那份感慨来得忽然,又顺其自然。自己独自步入暮年,和几个同样单身的同龄人一起话家常,说的是儿女的情况,其实是在回忆自己的人生种种。
每次拍摄上海题材的影视作品,都有人会质疑,这是不是上海。《菜肉馄饨》中的主角们是生活在梧桐树下的。这种被叫做法国梧桐的行道树成了上海的标志,梧桐区里的生活带着一种慵懒的文艺滤镜,从青绿到金黄,每一个季节都可以拍成一部艺术片,音乐、字幕,色调,都能恰如其分地符合预期,似乎上海理应就该这样。这个区域,如今被统一划为黄浦区,之前分属黄浦、南市和卢湾,这里集中了老上海商业、文化的优势,有序的城市管理,让生活在这里的上海人有一种安稳的保障和天然的优越感。哪怕在那些纷乱的岁月里,照样可以去大光明看好莱坞电影,去百乐门跳舞,那里的弹簧地板需要配一双软底皮鞋,这样的舞步才会更轻盈。
菜肉馄饨是可以关起门来在家吃的,丰俭由人,但出门能遇见什么,很多时候就要受到地域限制。上海很大,除了老汪住的南昌路,还有小汪住的莘庄,在他们刚买下新房的时候,那里的商业和卢湾相差一个上海。哪怕到了今天,很多小区边的沿街铺子也还是以沙县小吃、黄焖鸡为主,当中穿插几家房产中介,难得见到一家连锁咖啡店铺,已经感觉是一种幸福了。其实哪怕同在黄浦、卢湾,不同的弄堂里也是不同的景象。在2018年上海电视台拍摄的影像资料中,有不少小区住户家依旧没有安装抽水马桶,早晨起来需要去倒马桶。甚至到了去年,住在进贤路弄堂的住户们依旧是这样开始每一天的。
进贤路,就是电视剧《繁花》里“夜东京”在的那条马路,很短,从这头走到那头,放慢了步伐也只需要十分钟。电视剧里这条街上人头涌动,店铺门外挤满了时髦的上海人,卖珠宝时装的,做私房菜的,整日里活色生香闹忙得很。还记得玲子住的那条弄堂么,走进去需要侧着身,木楼梯每踏一步都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这样的弄堂里住着八卦的房东,风韵犹存的小阿嫂,还有住在阁楼里的玲子,在日本开过眼界,在上海身后有人。可这样的里弄房大多只有公用卫生,很难做到家家都装有抽水马桶。半夜时候把马桶拎到马路上,等着粪车来,这样的日子不是上世纪,而是在去年还在发生的日常。
这是上海,真实的上海,可这样的上海若是拍进《繁花》里,和阿宝玲子们的故事搭界么?文学作品不是纪录片拍摄,总是要有取舍,主题突出,场景匹配,氛围营造到位,这样的故事才好看。所以在意乱情迷的夜上海里,这些真实就被文字,被镜头舍去了。舍去的是上海,留下的也是上海,白天与黑夜都属于这个城。
观众们在争论的同时,其实更多的是希望自己被看见。在早期反映上海的影视作品中,上海人看到了更多的相同。比如每一辆公交车上都会遇到一位《股疯》中那样的卖票员。大嗓门,拍着车门,天热时头顶块毛巾。每户人家都有《孽债》中的故事影子,知青子女回沪成了那个时代的共同话题,牵动着千万人的心。当看到身边的事情被拍到银幕上时,大家觉着是惊喜。而如今,照片、视频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人人能用来表达、传递信息的方式,所以大家感慨的不是哪些被看到,而是在挑剔哪些还没被看到。
影片中的地标是上海,怀旧的道具是上海,其实上海更多时候,是藏在日常的细节中,如同影片开始时那顺着屋檐落下的雨,滴滴答答地落在上海人的心里。打中了,是一种幸福,落空了多少会有些失落。如同电影里老汪手中的那双新拖鞋,为了美琴来做客,特意准备的,一双新的女士拖鞋,粉色软底缎面。素娟曾经穿过的不给新人穿,是忌讳也是讲究。还如同争吵后小汪回转身,在楼下遇到美琴,虽有尴尬,但还是相互点点头。见面打招呼,是一种礼节,任何时候都要遵守,不落身价。也正是这些细节,才构成了最真实也最温情的上海。这样的上海,是大家愿意看见愿意惦念的。
所以,大家在影片热映的时候,孜孜不倦地关注它讨论它,希望能在电影里看到自己心中的上海人的生活。在大光明、国泰电影院里,那些打扮时髦的阿姨妈妈们结伴去看,坐下下面忍不住叽叽喳喳地讨论,她们哭哭笑笑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看到茅善玉出场,回忆她年轻时候舞台上的嗲模样,看到老汪家里的蒙徳里安花纹玻璃杯,想起自家也都有过,可惜动拆迁的时候早就不知道扔到哪去了。屏幕里人民公园相亲角场景的拍摄时间是冬天,阿姨妈妈们穿着厚厚的冬装,但依然挡不住争奇斗艳的美貌,什么出挑穿什么,那艳丽的红色,逐渐铺满镜头,如同“蹦擦擦”的舞步,随时都可以跳动起来。如今,上海回暖,阿姨妈妈们秋装一件,妆容、发型,装扮到每个细节,她们不光是和同伴小姐妹们别苗头,也在暗暗地和电影里的阿芳、美琴比上一番。
场景、道具值得评论一番,那剧中的上海话更是人人都有发言权。我在浦东看电影时,上了年纪的观众对电影里场景未必处处都熟悉。在浦东当地年长的阿姨爷叔去浦西,还时常会说要“去上海”。在他们印象中,浦西才是上海,那里的繁华和热闹,和他们之间隔着比黄浦江更远的距离。虽然他们的下午不一定喝咖啡,但对上海话的台词还有会共鸣的。当周野芒饰演的老汪在和美琴介绍馄饨汤底,说是用“鳝鱼骨头”时,他们窃窃私语到应该是“黄鳝骨头”。上海话,在这个时候不仅仅是影片中的台词,更是在说上海人的日常。
在电影上映前,侧耳公众号准备推送我那本“馄饨”书的序言。这是由上海电视台新闻主播们组建的团队,将文字变成有声读物,其中有不少文章是由上海话诵读的。负责人印海蓉为文章中一句“死鱼眼”该如何用上海话表达得更地道,和我来回推敲了许久。终担纲朗读的是袁鸣,巧得很,她恰好在影片彩蛋里客串老金的妹妹,成功替阿哥辟谣。老金也终于摆脱了小说中渣男的形象,彻底变成阿庆版的暖男,愿意为女友去光明村排队买熟食,去国际饭店排队买蝴蝶酥,风里一站就是两小时,用实际行动表达什么是“我欢喜你”。
电影上映,我的那本馄饨书,最终并没有出现在老汪的书桌上。事后偶遇制片人和导演,闲聊时候才晓得原来是道具组一时疏忽不小心遗失了。大家哈哈一笑,权当花絮,那点遗憾也就随笑声飘散在空气里,那天的午后,是难得的暖阳。
其实,哪段人生能不留遗憾,撇开这支小插曲,我眼中的《菜肉馄饨》也可以再润色。镜头可以拉得更长,节奏可以更松散。那么缠绵的梅雨再多滴答片刻,落到一旁的香葱盆里、月季花上;那么温暖的弄堂再多一些长镜头,停留得再久一些,别着急剪断。除了固定情节,再多些留白,让观众自己添加各种情绪。银幕里老汪舍不得素娟,银幕前我们舍不得上海。其实,很多观众们都是老汪,心底藏着的这座城,就像素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想起,总也舍不得,也不愿被遗忘。
更新时间: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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