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风子专栏|月光一碗一碗落下

天上一个大银盘,明亮亮的。

林子里两个少年,一个大长辫子,一个板寸头,舔嘴咂舌的。

姐姐挑着一对木桶,我赤脚跟着,一阵风似的奔向半山腰上的双井。深夜山路,空无一人。数点灯火,在三五人家的窗里跳动。花草丛中,野虫奏乐,蛙声雷鸣。间或,一只猫头鹰从头顶飞过。

草木们晒了整整一个白天。此时,天凉下去了,它们缓了过来,悠闲地吐着气。一种干烘烘的、微涩微香的气息,充塞了整座大山,溢向了夜空。西边的几个星星一眨一眨的,很享受的样子。

双井双井,一东一西,一个井壁是青石箍的,一个井是黑石箍的。它们是大山的一双眼睛,一旦睁开,就从不闭上。

两个大月亮!在双井中轻轻晃动。

咚。咚。我扔一个木桶下东井,姐姐扔一个木桶下西井。双井里,满是碎银子,大块的,小块的。我大笑,姐姐也笑。笑声也像碎银子,纷纷落进井里。

姐姐挑着两桶水,和两个跳舞的月亮,一脸得意,往山下走。这对月亮在桶水舞得带劲,扭得卖力,都变形了。恐怕不是人人都能和我一样,能认出它们的真身。姐姐头上的茉莉花,被山风惹逗,更加幽香了,像天上月、井中泉一样令人神清气爽。

到家了。迈过院门了。进厨房了。

我拿起葫芦剖成的大瓢,一瓢一瓢地舀井水入缸。哗,哗,哗。井水开始唱歌了。我故意将动作拉得极慢。难道那时的我就知道“美好的,都是容易消逝的”?

缸中水与白月光,你摇我,我晃你,太美了!我觉得形容词不够用了。这时,我有点怪自己语文课爱开小差,爱出神,神游于水牛背、细沙滩、板栗林。

有了好水,才能做出上等的米豆腐。水是米豆腐的魂嘛。古人泡茶不是讲究个天下第一泉、第二泉、第三泉的嘛。

往水缸倒入三斤米。

米粒开始接受泉水滋养。一夜一昼之后,米粒大了近一倍,好能长呀。它们白白嫩嫩的,滑溜溜的,像是月光凝结成的,令我想起成语字典里的“温润如玉”。如果我能像这些米粒一样快速长大,多好!那我就不用一直坐第一排了,不会老被女生打得落荒而逃了。

明月又到中天了。

磨米浆了。

用的是石磨。如今的米豆腐没有当年的好吃,我以为是机制米浆的缘故。石磨磨出来的米浆更加细腻。做出来的米豆腐,也自然更加鲜嫩爽滑。世间的美物,大多是慢的产物。

推磨,一圈又一圈,姐姐用力地推着,后背的衣服打湿了。冬天了,她推磨,磨着炒黄豆,做豆粉。村民买了去,和了糖,蘸糍粑,又沙又香。春夏秋,她磨湿黄豆,做豆腐。村民的桌上,就有了麻婆豆腐、豆腐炖鱼了。磨被她磨瘦了。她也被磨磨瘦了。母亲说瘦不好,我觉得也是。人太瘦了,风都吹得跑,也就没有力气将我架在脖子上玩“架架马”的游戏。

有一次,我从村头大槐树下走过,那里聚集了村里的一群小伙子。我无意听了一耳朵:好像说我姐姐瘦得好。这些人,太小肚鸡肠了,竟然眼馋我一个小破孩玩“架架马”的幸福。

磨眼匀速旋转。母亲负责喂米,我负责添水和捣乱。我的手爱抖,添水时大时小,就像天公不作美时的“风不调,雨不顺”,自然少不了被姐姐抱怨。

母亲没工夫动嘴。她聚精会神,手很稳,紧紧跟着水量下米量。在动态中,水与米始终保持1∶2的比例。她是不露声色的魔术师,做成了多少奇幻的事情。那时我是孩子,这么觉得;后来,我有了孩子,更这样觉得。

乳白色的米汁,从石磨缝中渗到磨壁,一层一层,缓缓地倾泻下来,流向木桶内。这多像月光,最浓稠的那种,也像电视广告里的酸奶。

由于米是冷水田打出的新米,米浆中有很明显的米油。沾点米浆,送到嘴里,滑,润,甜。我每舔一口,母亲就会给我额头以一颗“凿栗子”。但是,我依然乐此不疲。母亲给我的“凿栗子”却越来越小了。

月亮在天上走了两根扁担长的路。米也磨完了。厨房的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稻米清香。这是童话里才有的气味。

接着,母亲将食用碱倒入米浆。母亲说过:量要拿捏好,多了,发黄发涩;少了,成不了形。多年的经验,使得母亲有一套秘诀。她一直想传给姐姐。母亲一生到底有多少“绝招”想传给姐姐,却又没有传成呢?这些“绝招”消逝的时候,它们会伤心吗?

米浆入锅。因为蒸腾的水汽,月光好像漂浮其上,让我有一种梦幻感,也令我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哀愁。我难道是从那时开始咂摸到了“愁”的滋味吗?

姐姐挥着大木棍搅拌米浆。每一次搅动,都给米豆腐增加了一份鲜嫩。也许,是因为月光被搅进去了。好动好搅合的孩子多水嫩呀,爱躺椅子的老人们的皱纹可就密得像蜘蛛网了。这个念头才从脑海中浮起,我就把它按了下去。我怕被爷爷知道。如果他知道了,说不定会不那么喜欢我了。

我在烧火。母亲指挥我何时火大,何时火小。添柴了,火焰腾腾,我哼着儿歌;退柴,火苗萎缩,我的嘴巴可以挂个大油壶了。但是,不论添柴退柴,我都很卖力,不含糊,从不觉得累!后来我成了大人,做事却时常喊累。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懒的呢?

细细的汗珠,从皮肤里钻出来,爬满我的额头。我用手一抹,好畅快。

“屋里怎么来了个猪八戒。”

“猪八戒也没这么黑呀。”

姐姐揉着腰,直喊腰疼,辫子都拖到地上去了。

我跑到水缸边,一照,额头上五道炭灰。唰,脸颊添了两抹红。我强忍了好一会,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

用了三盆井水,才把猪八戒请走。

水汽越来越大,米浆越来越黏稠。姐姐搅拌得也越来越快。等到“竖旗”时(木棍插在米浆中不倒),就煮好了。这时,我的嘴里涨水了。姐姐揉揉手腕,又洗了把脸,还刮了刮我的脸皮,差点把我的口水刮了出来。

母亲去鱼塘边的小木屋喊父亲。鱼塘里有大鲤鱼和熟了的莲子,都很金贵,需要人守夜。大多数时候是父亲去。有时是姐姐去。那我就跟去了。那里的荷花一簇一簇的,红的,白的,很害羞,都是凌晨时梳妆打扮,悄悄绽放,生怕人看见。

这时,米浆降温了。要划块了。姐姐准备划成正方形。我却不干。我要划成三角形、梯形、菱形,甚至五角星形。当然,这样要花更多的时间,可是我乐意。毕竟这一年我的数学终于及格了。

制作蘸碟,是姐姐的拿手好戏。刚从菜园里摘下的番茄,还带着晶莹的露珠。她把它们细细剁碎。锅热了,雪花的猪板油化了,添一大勺猪肉盐菜臊子,香味直冲鼻子,再倒入番茄碎粒,快炒成酱,最后撒上几朵葱花。一盘营养、美味的臊子番茄酱浇头,就出锅了。

我喜欢米豆腐,姐姐尤甚。她七八岁时,得了一次重感冒,高烧了一天,水都不想喝。那天晚上,母亲做了一盆米豆腐,切了一海碗,拌上酱油,淋上芝麻油、陈醋,放上翠绿的葱花、金黄的姜末,端到她床头。月光静静地洒落其上。

那夜的月亮特别大,在母亲的眼里却是一滴硕大的泪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姐姐突然就有了胃口,一碗米豆腐吃得干干净净。烧也开始退了。第二天,姐姐就能下床放牛了。那碗洒满月光的米豆腐,姐姐常对我说起。

父亲从鱼塘那边回来了,带来了一身的荷香。他才醒来不久,走到厨房还睡眼惺忪。不过,当他一看到米豆腐,眼睛就亮了起来。他把饭桌抬到院子里。我不甘落后,拿出了在学校做劳动的干劲,搬出了五把大椅子,围着饭桌,摆得整整齐齐的。姐姐将爷爷搀扶了出来。

一家五口,吃起米豆腐来了。姐姐无辣不欢。她的那碗米豆腐,还要加上厚厚的油辣椒。父亲则倒一碗米酒,摆上一碟油炸花生米。母亲总要唠叨,喊他少喝点。父亲这时的耳朵就不灵了。装聋作哑的这一招,后来被我学会了。母亲老说,他没给孩子做一个好榜样。我却一点也不怪他。

母亲爱的是一边吃米豆腐,一边用收音机听戏曲。虽然她只认得自己的名字。我的肠胃还嫩,爷爷的肠胃需要修养。我们的蘸碗里,就是孤孤单单的番茄酱。但是我们也吃得欢,嘴巴吧唧吧唧个不停。

屋后的青山,在月光下很安详地卧着,像是一个大枕头。如果可以把它拿来枕着睡觉就安逸了。

山风也起了,松涛阵阵,把耳朵洗得清清爽爽,舒舒服服。紫黑的夜空中,一丝一毫的云也被吹干净了。朗朗明月,更一清如水了。

家人们吃完一碗了,我就抢着添。

我是这样添的:把碗排在桌上,等月光一碗一碗地落下,然后添上米豆腐。再用筷子搅动几下,把月光和米豆腐和匀……

那一年,我八岁,姐姐十五岁,母亲四十一岁。

三年前,母亲和姐姐乘月光而去。

如今,是我给妻子和孩子做米豆腐了,依然是在明月当空照的时候。我总要在桌上多摆两个白瓷碗,看那月光像当年一样,一碗一碗地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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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17

标签:美文   南风   月光   专栏   姐姐   豆腐   母亲   月亮   木桶   石磨   鱼塘   父亲   井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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