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是曲折的,石阶被往来人的脚步磨得光润,幽幽地反射着天光。两旁是些不知名的树木,多半已是凋零殆尽,只剩下疏疏的枝干,像瘦硬的墨线,在灰蓝的天幕上勾勒出几分倔强的意味。走着走着,眼前蓦地便是一亮。不是那种刺眼的亮,是一种温润的、灼灼的亮色,仿佛是谁将一整块巨大的红宝石打碎了,又随意地、豪奢地泼洒在这面山坡上。是枫树,又不全是枫树;那红色也是说不清的,绝非一种单调的红。有的是婴儿掌心般的嫩红,羞怯地挂在梢头;有的是胭脂似的秾丽的红,一团一团,像是画师用笔饱蘸了颜色重重地点染上去的;更有那经了霜的,红得发了紫,泛着乌金的光泽,沉甸甸的,仿佛是铁铸的一般。阳光从枝叶的缝隙里筛下来,那光斑便不再是单纯的亮,而成了一团团流动的、温暖的火,在红叶上跳跃着,嬉戏着,让那红色愈发地有了生命,仿佛每一片叶子都是一个独立的、燃烧着的灵魂。
我一个人慢慢地走着,脚下的落叶沙沙地响,像是秋的私语。这热闹是它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然而这寂静,却仿佛独独是我的了。这让我忽然想起古人来。千百年来,在这样的秋日,登上这样的高处,眺望这样红叶的,恐怕不止我一人罢。那些失意的文人,去国的骚客,他们眼中看见的,也是这样一片燃烧的、不管不顾的红色么?杜牧之当年在山行中吟出“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时,心里该是何等的惊喜与超脱。他将这肃杀的秋景,看得比春日的繁花还要热烈。那是一种怎样豁达的胸襟,怎样飞扬的神采!想来他那时,定是心中块垒全消,只与这一片绚烂的自然物我两忘了。
然而我的心境,却似乎更近于另一番滋味。那绚烂到了极处,看久了,竟生生看出一种悲壮来。这满山的红,是何等的用力,何等的决绝!它们仿佛是将积攒了一生的气力,连同那生命的汁液,都在这一刻毫无保留地喷发出来了。这是一种告别,一种在落幕前最华美的谢幕。它们知道风的凛冽,知道冬的严酷,所以更要在这最后的时间里,痛痛快快地燃烧一场。这不像春花的烂漫,带着无穷的希望;这是一种知其不可而为之的、悲剧性的壮美。热闹是它们的,但那热闹底下,流淌的却是一曲无声的、广大的悲凉。这悲凉并不伤人,反倒像一帖清凉的药剂,将我心中那些无名的烦扰,轻轻地熨平了。
我继续向上,终于到了山顶。风立刻大了许多,呼呼地吹着,带着一股干净的草木清气。凭栏远眺,整个的景致便如同一幅巨大的、徐徐展开的手卷。远处一带河水,像一条瘦了的白练,静静地卧着,在日光下闪着些细碎的银光。更远的山,一层叠着一层,颜色也由青黛渐次化为烟蓝,最终融化在天涯那迷茫的氤氲里,分不清是云是山了。而脚下这片最浓的秋色,这红叶的海洋,此刻也安静了下来,成了这宏大画卷中最浓重、最深情的一笔。
太阳渐渐西斜,光线变得柔和而绵长,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红。该下山了。归途中,我又路过那一片枫林。在渐浓的暮色里,那红色不再像白日里那般灼灼逼人,而是沉淀了下来,成为一种暗红的、温暖的色调,像是冷却中的炭火,内里却仍蕴着不灭的光热。我俯身拾起脚边一片完美的红叶,它的形状像一只小小的手掌,脉络清晰,仿佛还留存着生命的律动。我将它小心翼翼地夹在随身的书页里。
这或许就是今日所得了。我带走的,不只是一片红叶,更是这一山一岳的秋意,与那一刻被照得透亮的、安然的心。那枫火,原是烧在我自己的心里的。
更新时间: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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