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经到战争:以色列与巴勒斯坦的历史渊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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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年 7 月 30 日,以色列士兵从以色列南部监视加沙地带北部

基督教西方如何将他们所憎恶的“他者”,塑造成了彼此的敌人

十八个月前,曾被誉为“犹太国家良心”的以色列获奖作家大卫·格罗斯曼在美国《纽约时报》上发问:“当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终结时,我们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将何去何从?”此后,哈马斯既未放弃其“消灭以色列”的立国宗旨,也未停止对剩余以色列人质的酷刑囚禁,更未改变其将整个加沙人口裹挟在“自杀式炸弹背心”中的魔鬼策略。与此同时,以色列国防军犯下的战争罪和反人类罪行已多到难以计数。加沙已沦为一片物理上的深渊,而以色列的极右翼政府,则将这个国家本身推入了道德的深渊。

然而,格罗斯曼的提问——经由拉比罗恩·克罗尼什的引荐——或许不仅应由以色列人和巴勒斯坦人自问,更应由广大的目击者们自问。这场战争在他们心中激起的,不仅是怜悯与厌恶,更引发了一场个人良知的危机。我必须自问:当这场漫长残酷的战争终结时,我将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为何要自问?因为我是美国人。我曾长期为我的祖国坚定支持以色列而自豪——那是一个我曾多次造访的国度,因其民主追求(尽管充满矛盾)而备受我珍视,早已深植我心。但如今,以色列本身已不再是典范,而美国对它而言,实质上已沦为单一的角色:一个致命的武器库。但有人或许会问,这与我这个终生反战者又有何干系?唉,尽管本能地想要自我开脱,我却无法从以色列的生存困境或加沙的苦难中抽身。

去年春天,为期两个月的停火因哈马斯拒绝继续释放人质、以色列拒绝承诺结束战争而破裂。随后,以色列国防军发动了残酷的军事升级——不仅动用战机和坦克,更将人道主义援助武器化。加沙随即陷入大规模饥荒,上演了前所未有的恐怖景象。一个事实已无可辩驳:以色列政府对本国被俘人质的命运漠不关心,却执意要对整个加沙民众施以残暴。正因如此,大卫·格罗斯曼在今年夏天宣告,他怀着“巨大的痛苦与破碎的心”,目睹自己的国家正在实施“种族灭绝”。今年八月,当他在接受意大利《共和国报》采访时使用这个敏感词汇时,他在详尽的阐述中反复强调了同样敏感的“我们”与“我”,表明自己与所指控的行为毫无距离。他的心碎,理所当然。

“我们”和“我方”同样适用于我的语境。数十年来,无论是在民主党还是共和党政府的领导下,我的美国始终宣称其宗旨是保障以色列的安全,同时却默许历届以色列政府背叛其承诺。我的美国高呼为巴勒斯坦伸张正义,却暗中支持将正义无限期拖延。我的美国在“两国方案”上长期空谈的记录,如今被华盛顿主导的加沙房地产幻想所加冕——无论这片“里维埃拉”能否建成——它正在为当下进行的大规模种族清洗提供合法性。

和众多美国人一样,我反对这一切。但我是否仍难辞其咎?正义的基本原则禁止所谓的“集体罪责”。格罗斯曼对他祖国的控诉,并不妨碍他向那些“为反抗长达七十年的占领而斗争”的以色列战友致敬——但这绝非一张全面的赦免令。“集体罪责”是一回事,“连带责任”又是另一回事。例如,我作为一名天主教徒撰写本文时,虽然对教会历史上煽动和延续反犹主义的罪行不负有个人责任,但我承认,作为集体的一员,我有责任去忏悔,并为教会的改革而努力。

正如我的教会一样,我的国家——我的美国——也是如此。因此,用格罗斯曼的话来说,美国对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背叛,都属于“我们”。他的问题,同样也属于我们:当这场漫长残酷的战争终结时,我们将成为怎样的存在?

2025 年 9 月 16 日,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人沿着沿海公路向南逃离加沙北部

2023年10月7日哈马斯对以色列人的屠杀,似乎揭示了犹太人与穆斯林之间一种看似永恒的敌意,仿佛他们生来就是宿敌;仿佛反犹主义与伊斯兰恐惧症不仅是对立的偏见,更是永恒的仇恨。然而,历史的变迁却指向另一种结论。

在过去两年间,战时的种种事件迫使欧洲和美国的民众做出绝对化的立场选择:仿佛捍卫加沙无辜的平民或巴勒斯坦的诉求,就必然要排斥对以色列创伤的共情,或是反对犹太国家的安全与生存。以色列还是巴勒斯坦:选边站!蔑视犹太人还是蔑视穆斯林:选边站!在大西洋两岸的国家里,这种非此即彼的剧码在街头巷尾、在帐篷林立的大学校园、在文学文化组织内部、在充满紧张气氛的餐桌上不断上演。最终,它更在2024年的选举投票站——尤其是在美国——以关乎民主存亡的巨大赌注上演。

但倘若反犹主义与伊斯兰恐惧症并非处于对立面,而是同一枚硬币的两面,始终相伴相生呢? 这两种偏见并非人们通常理解中的对立面,而是同一套贬损传统中相互关联的两个面向。事实上,巴勒斯坦裔美国学者爱德华·萨义德在其1978年的著作《东方主义》中,将这两种偏见及其背后的逻辑称为“奇异的秘密共谋者”,并指出伊斯兰恐惧症本质上正是反犹主义的“伊斯兰分支”。对犹太人的仇恨与对穆斯林的仇恨,将犹太人与穆斯林推向了历史鸿沟的同一侧。这种奇特的关联长期以来一直隐而不现,以至于当伊斯兰恐惧症与反犹主义在21世纪以全新的力量同时浮现时,令人感到震惊——但这种双重出现并非巧合,而是铁证。

以色列的犹太人与巴勒斯坦的穆斯林,仿佛被困在一个无处可逃的密室中,沦为生死相搏的宿敌。在这片暴力的死亡地带,各方皆有其自主的行动力(哈马斯的虚无主义、巴勒斯坦权力机构的腐败无能;以色列对约旦河西岸的严酷占领、对加沙地带的种族清洗),却又同时受制于他们无法掌控的古老历史力量。这个致命牢笼的墙壁,正是反犹主义与白人殖民种族主义——萨义德所称的“东方主义”。这些构筑了血腥战场、令人无处可逃的墙壁,并非由两大对立阵营所筑,而是由冲突中一个未被点名的第三方所建。那是谁?


答案极其简单:“西方”。西方文明本身。承袭其母体文化“基督教世界”,西方以耶路撒冷为精神核心,构筑起一个心理、物质与情感的三重结构——用心理历史学家罗伯特·杰伊·利夫顿的话说,这正是“制造暴行的情境”。当代冲突中的种种暴行,皆由此情境而生。

对犹太人与犹太教的世袭蔑视,不仅是西方文明的一种典型偏见,更构成了其文化核心想象的两极形态——犹如其DNA中的一个缺陷基因。众所周知,这场塑造历史的基因突变源于耶稣追随者们的集体误记:他们将耶稣错认为非犹太人,并将“犹太人”——而非杀害他的罗马人——视为致命的敌人。这种根源性的对立高效地引导教会形成了自我认知,即与犹太会堂处于根本性的对抗之中。由此,基督教神学确立了一种正负二元结构:新约对立旧约;恩典对立律法;信仰对立行为;慈悲对立贪婪——最终演变为善恶二元论,而邪恶的属性被专门归于犹太人。这种神学上的贬抑还包含一项教义:为了证明基督教的主张,犹太人——从此被称为“流浪的民族”——将永远无法在圣地安家。这一命题的深远影响,显然延续至今。公元第一个千年的开端,西方文明的思维模式——其软件中的蠕虫——就此确立。

这段历史的关键转折点,或许是最具启示性的例证:即被称为“十字军东征”的绵延数世纪的圣战。公元1095年,教皇乌尔班二世以“Deus Vult!”(上帝之旨!)的号令,拉开了这场战争的序幕。1096年,为了对抗伊斯兰教对耶路撒冷的“亵渎性”占领,十字军在莱茵兰地区发动了欧洲首次反犹暴动。对“远方异教徒”的征伐,与对“近处异教徒”——犹太人的初始屠戮——始终如影随形。在欧洲腹地屠杀了数千名身边的犹太人之后,圣地随即爆发了针对穆斯林与犹太人的集体屠戮。这两场有针对性的十字军暴力行为,其根源皆在于一种扭曲的基督教神学——它崇拜一个杀戮之神,将耶稣定义为手持十字架作为利剑的战争领主。但更关键的是,这重演了奠定教会根基的两极动态:所谓“欧洲”的积极身份,正是通过与伊斯兰教的负面对照才得以确立。如果说福音书是胚胎,那么同时针对犹太人与穆斯林的十字军东征,便是孕育西方文明的孵化器。

宗教性的反犹主义在近代曙光中蜕变为种族主义的反犹主义,为白人基督教至上主义的诞生提供了支撑,并进而将反伊斯兰的憎恶具体化。15世纪,所谓的“血统纯洁法”将偏执从宗教领域转移至生物学领域,同时针对犹太人和“撒拉逊人”(中世纪欧洲对穆斯林的称呼)实施。当犹太人被逐出伊比利亚半岛时,穆斯林同样遭受了驱逐。这一驱逐发生在1492年——那一年,十字标记的卡拉维尔帆船正启航征服世界,这个时间节点本身便暗藏深意。至此,这种偏见已在欧洲人的血脉中根深蒂固,塑造了“白人”对全球“有色人种”的认知模式,而其双重面孔直至今日仍未被真正认清。

如今,我们迈入了第三个千年。美国前总统乔治·W·布什在“9·11”事件后,本能地将其“反恐战争”定义为一场“十字军东征”,这昭示着这一传统仍在西方文化中暗流涌动。回想当年,伊斯兰教如何轻而易举地取代了刚刚消失的苏联,在“伊斯兰法西斯主义”的旗帜下成为美国生存所必需的“他者”。美国对伊斯兰教毫无理解却肆意释放的恐惧,催生了远超以往干涉行动的中东干预。这种前所未有的伊斯兰恐惧症,很快因美国总统唐纳德·特朗普明确的“穆斯林禁令”而得到强化,如同一台失控的引擎,推动着美国长达二十年的伊拉克和阿富汗战争。而这种对遥远伊斯兰世界的仇恨激增,伴随着美国国内反犹主义惊人新表现的出现,不过是当年莱茵兰地区对“近在咫尺的异教徒”发动袭击的简单重演。

这种恶毒的传统仍在延续。例如,皮特·赫格塞斯(Pete Hegseth)胸前刺着十字军的十字架纹身,右臂二头肌上刻着“上帝之愿”的字样。赫格塞斯是新白人基督教民族主义的代言人,该思潮企图复活一种教条式的好战精神——这种精神在宗教改革后的宗教战争中,曾最终导致基督教世界的覆灭。值得注意的是,十七、十八世纪的那些战争,在反抗中催生了自由民主制度——而如今,这一制度正面临前所未有的危机。在特朗普时代,威胁美国珍贵政体的所有象征,都完美地体现在那位被任命为美国“战争部长”的人苍白肌肤上那些扭曲的纹身之中。

世人总习惯性地将全球诸多弊病归咎于美国,但在中东问题上,这种指责实至名归。在“9·11”事件后的二十年间,以色列-巴勒斯坦冲突双方的犹太与穆斯林极端分子,因美国树立的榜样而变得肆无忌惮——这种放任最初体现在布什“要么与我们同在,要么与我们为敌”的论调中。

美国的全球反恐战争,其血腥的混乱本身,堪称制造暴行的头号温床。这场战争赋予了中东新一代狂热分子以力量,尤其滋养了以色列的右翼极端分子与哈马斯的圣战者——这两个最终主导了这场冲突的群体。如果不彻底审视这场战争中那个未被点名的第三方(显然包括我的祖国美国),加沙的冲突便无法被真正理解,更遑论最终解决。

早期的犹太复国主义者梦想建立一个像其他国家一样的“正常国家”,这个词最早由西奥多·赫茨尔提出。尽管以色列国防军在十月大屠杀后,机械地效仿哈马斯的战术,犯下了重大的战略失误,但必须承认:凭借其随时诉诸极端暴力的手段,以色列已然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正常国家”——在最糟糕的意义上。这与美国式的“十字军战争”如出一辙。但存在一个关键差异:美国反恐战争的后果包括伊拉克与阿富汗的满目疮痍、叙利亚的支离破碎、也门的恐怖主义桎梏、整个地区近百万人的丧生、无数难民的流离失所,以及随之而来的移民危机在北大西洋国家引爆的社会政治风暴——这份灾难清单仍在不断延长。然而,在美军的中东战争期间,五角大楼吸取了越南战争的教训,基本掌控了公众所能接触到的新闻与影像。相比之下,加沙民众血腥的遭遇——亲人怀抱着失去生命迹象的婴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通过社交媒体传遍了全球十亿部智能手机的屏幕。即便如此,即便算上2021年喀布尔机场灾难带来的短暂尴尬,华盛顿在战后也几乎未受谴责,其国际地位未受实质影响。

正因如此,当拜登在“10月7日”事件后于特拉维夫对以色列发出警告时,他竟能轻描淡写地用“失误”一词来懊悔美国对“9·11”事件的应对——他本该使用“罪行”(想想“强化审讯”、“黑狱”、“特别引渡”——这些都为特朗普后来的行为提供了充分的先例)。

“错误”这个开脱之词,在评估以色列在加沙的行动时却鲜少出现。当对以色列国防军杀害、饿死无辜巴勒斯坦人的谴责声浪高涨之际,另一种现象也悄然滋生——其根源并非社交媒体的新兴效应,而是以色列古老而特殊的脆弱性。正是这种脆弱性,使犹太国家永远无法成为世界中一个完全“正常”的国家——这个世界,仍充斥着针对犹太人的非理性、无意识的偏见。当一个“正常”国家在极端威胁下屈从于其对无节制暴力的偏好时,正当的批评便会演变为一种远比“正常”言辞谴责更致命的现象。全球的犹太人突然被直接归咎于内塔尼亚胡政府的行径,以色列本身则沦为一个被排斥的国家。这是古老仇恨的新面孔。反之,抗议加沙屠杀的人们又被贴上仇犹的标签。无论哪种情形,以色列正日益彰显其“万国中的犹太人”的特质。

这场漫长战争的残酷性,固然源于两个民族至今仍背负着的世界历史创伤。但希伯来语中的“Shoah”(浩劫)与阿拉伯语中的“Nakba”(大灾难),在英语中皆可译作“灾难”(catastrophe)——而这个词源于希腊语,意为“转折点”。亚里士多德在论悲剧时,用这个词来定义戏剧中隐秘行动被揭露时的净化时刻(例如,俄狄浦斯发现自己才是杀害国王的凶手),这种顿悟进而推动了情节的解决(瘟疫从底比斯城消散)。

犹太人与穆斯林实为受害者的受害者,这个无尽的死亡循环同时攫住了以色列人与巴勒斯坦人。纵观这段悲剧历史的长河——虽不应抽离加沙当下的苦难——他们可被视为生于同一份轻蔑遗产的孪生兄弟。但如果是这样,他们便是在出生时就被分离的孪生者,因而作为秘密的共谋者,彼此互不相识。当这场漫长残酷的战争终结时,他们将蜕变为何种模样?难道无法想象,这场浩劫,竟会成为那个历史的转折点?当他们认清彼此的羁绊,他们终能否像手足一般,在彼此的共鸣中迎来宣泄与和解,并开辟出前所未见的共生之道?

至于我们这些共谋的见证者——“西方”、基督教世界、美国的人民——即便没有大卫·格罗斯曼的警醒,我们能否终究承认,我们曾参与构建并维系了这座支撑着悲剧的不公大厦?我们能否全力以赴,投入到这项迟来的拆解工程中?当这场漫长而残酷的战争终结时,我们将成为怎样的存在?


作者

詹姆斯·卡罗尔(James Carrol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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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0-07

标签:历史   巴勒斯坦   以色列   圣经   战争   历史渊源   穆斯林   美国   犹太   伊斯兰   基督教   犹太人   哈马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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