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爱琴｜热气腾腾地活着

热气腾腾地活着

毛爱琴

　　退休五年了，在成都这座慢悠悠的城市里，我时常坐在阳台的藤椅上，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人群，晨雾里，那些提着竹篮的、推着自行车的、牵着孙辈的身影，像水墨画里晕开的墨点，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洇染出生活的轮廓。玻璃杯里的玫瑰花茶腾起袅袅水汽，我突然想起“热气腾腾”这个词——“人是为活着本身而活着，而不是为了活着之外的任何事物所活着”，余华笔下的箴言如晨钟般叩击心扉。就是啊，人活着，总该有些蒸腾的热气吧，不然与行尸走肉何异？我虽已离开讲台，却从未离开生活这所大学校。

　　成都的早晨总是裹着一层薄纱似的慵懒，可我和爱人的生物钟依然固执地停在六点，这大约是三十余年教师生涯留下的印记。女儿视频时总嗔怪：“妈妈，您早就告别三尺讲台了，怎还跟打卡似的早起？何不多睡会儿？”我摇摇头，睡久了反而浑身不自在，就像搁浅的船，浑身关节都泛着锈。洗漱完毕，我便下楼去菜市场，那里的热闹和烟火气，是任何商场超市都比不上的。

　　走出小区门，照例拉着购物车到了航天大市场。菜市场像口沸腾的锅，吆喝叫卖声此起彼伏，青翠的菜叶上露珠未晞，活鱼在塑料盆里抡头甩尾，溅起的水珠在晨光里仿佛一颗颗璀璨的钻石。两臂筋肉虬结、系着靛蓝粗布围裙的老李头已经摆好了摊子，他的豆腐是现做的，清晨四点就起来磨豆子、煮豆浆、压豆腐。我曾问他为何如此辛苦，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不做豆腐，我就浑身不自在，看着大家买我的豆腐回家做饭，心里舒坦。”他抬头笑出一脸沟壑，脸上的皱纹里夹着豆渣，却笑得比谁都灿烂。正如汪曾祺所言：“要投入真情，要爱这个世界”。他粗粝手掌下诞生的不仅是豆腐，更是对生活的赤诚。这大约就是热气腾腾的活着。

　　我买了块豆腐，又去挑了些青菜。卖菜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别人都亲切地称呼她为陈姐，她总穿着褪色的碎花罩衫，发间别着女儿送的草莓发卡。几年前丈夫开夜班车遭遇车祸，她硬是靠这个菜摊独自供两个孩子读书。有次下大雨，菜市场里人很少，我看见她捧着本旧书在读，竟是《红楼梦》。她见我惊讶，有些不好意思：“小时候家里穷，没读完初中就出来干活了。现在孩子上学去了，我就看看书，补补课。”她的眼睛里燃着星火，那是一种不肯向命运低头的光。我正打算转身离开，她忽然往我购物车里塞了把嫩豌豆尖，我心头蓦地一热，向她投去一笑，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回家路上，经过小区门口，小区的老张头正戴着老式圆框老花镜，专心致志地给邻居们磨刀锵剪子。他退休前是机械厂的工程师，现在就在小区内支个木凳，义务给邻居们磨刀，不为赚钱，就为有点事做。“手艺活，做着心里踏实”，他常这么说。

　　这些零碎的晨曦，总让我想起教室窗棂间漏下的阳光和早读时看同学们读书的模样。此刻穿行在烟火气里，忽然惊觉生活的讲堂原是无边无垠——老李头磨豆的韵律是平仄，陈姐翻书的手指是修辞，张工转动的砂轮是咏叹调。这些平凡人，都在热气腾腾地活着，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大道理，却用自己的生命诠释着生命的温度。

　　下午，常去社区老年大学听课。我们这些退休老同志，有学智能手机使用的，有学养花种菜的，我则听一些文学欣赏及写作方面的课程。有一次，来了一位80多岁的老先生，拄着拐杖，但背却挺得很直，说他年轻时是一位语文老师，想给大家讲讲《论语》，院长欣然同意，后来才知道，他患有肺癌，医生说他最多还有半年的时间，可他坚持每周来讲课，风雨无阻。“讲课就是我的命，站着讲课，我就忘了疼”。

　　社区里还有个李大妈，70多岁了，每天义务打扫楼道。她女儿在国外，一年回不来一次。我问她为何这么辛苦，她说：“打扫的时候，能碰见邻居说说话，这楼里就热闹了。”去年冬天她摔断了腿，躺在床上三个月。那段时间，楼道脏了，邻居们反而不习惯了。后来大家轮流照顾她，带去自己做的饭菜，楼里的邻居反而更亲近了。李大妈好了以后，笑称这一摔“摔出了人情味。”

　　现在，我比上班时还忙-----社区读书会、公园合唱团、志愿者活动，样样不落。有次组织老人们给山区孩子捐书，忙活了半个月，虽然忙碌，我却觉得充实。

　　去年高中同学喊我聚会，有人问我拿多少退休金，我说没细算过；有人问我女儿年薪多少，我说不清楚。她们说我活得太糊涂，我心想，人不能活得太明白，太明白了就没热气了，还是糊涂点好！

　　楼下的火锅店飘来香气，邻里的谈笑声与《菜根谭》的智慧交织——“一场闲富贵，狠狠争来，虽得还是失；百岁好光阴，忙忙过了，纵寿亦为夭”。原来所谓热气腾腾，不过是把每个瞬间活成自己的史诗。

　　热气腾腾地活着，不是非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不可，它是早晨菜市场的喧闹，是磨刀师傅专注的眼神，是老教师沙哑的讲课声，是邻居间的一碗热汤。它是拒绝冷漠，是保持好奇，是对生活永不熄灭的热情。

　　昨晚梦见自己又站在讲台上，下面坐着的不仅是学生，还有卖豆腐的老李、磨刀的老张、打扫楼道的王大妈......我讲得激情澎湃，他们听得津津有味。醒来的时候天刚蒙蒙亮，我忽然明白，做为我们平凡的退休人员，虽不能像王德顺老人80岁还走T台，银发如焰，活得比小伙子还热气腾腾，但只要我们早起运动，用汗水叫醒太阳，热爱生活，热爱学习，敢于尝试新事物，在烟火里结交朋友，把粗茶淡饭吃出盛宴的味道，这就是热气腾腾地活着。

　　窗外的成都开始苏醒，新的一天又开始了。我穿上外套，准备去菜市场。热气腾腾的一天，热气腾腾地活着，这就够了。

（作者简介：毛爱琴，中学高级教师，喜欢文学。在《张掖日报》，《黑河水》等报刊杂志发表文章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