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别议题和男女对立,已经成了中文互联网上的萨拉热窝。
在过去的几年里,网络群众们一点就燃,他们从北大包丽案,吵到重庆胖猫案;从抖音小慧君,吵到无锡蛋糕店;从《黑神话》主创涉嫌辱女,吵到《捞女游戏》导演故意碰瓷;从广州地铁的偷拍指责,吵到山西大同的订婚强奸;从奥运赛场上的变性运动员,吵到摆拍镜头里的八个瑞士卷。
最近一轮拉响警报的,是武大图书馆的性骚扰事件。这一持续两年的争议,随着判决结果的“反转”和女方穷追猛打的言论进入舆论风暴眼。不出所料,这一事件跟很多性别议题一样——先是以排山倒海之势席卷热搜榜单,在主题历经三五轮交锋拉锯后,无一例外地会从事实讨论,变成性别站队。
在此期间,道德制高点由男女双方轮番攻占,双方可以各领风骚三四天。此前,大连工业大学女生因与外国电竞选手一夜情,而遭到开除,引发对easy girl的广泛讨论;谁知“巴西牛排”的污名没过多久,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南京红爷”,就让男权博主感到赧然——这easy boy似乎也不少啊。
简中“弗洛伊德”锐评大连工业大学事件
但每一阵悬而未决的情绪,每一个见缝插针的谣言,都堵塞了两性间的互信管道,并给火堆扔上一捆新柴。
主动跳进这场漩涡的,最终会被反噬,最典型的就是杨笠。几年前调侃男性的“普信”段子,一度为情侣分手建立了快速决策机制,而由此引发的魔法对攻,也从英特尔、舍得酒,一路烧到了去年的京东“代言风波”。而罗永浩上个月在微博透露——被反复炙烤的杨笠,或将告别脱口秀舞台。
在性别争端白热化的今天,杨笠既不是第一个被竖立的靶子,也不是最后一个被揪斗的对象,除了群嘲“珂学”是男女双方仅有的共识,别的话题已然遍地狼烟。
如果说在两性关系的1.0时代,关键词由歧视、性骚扰、造黄谣、家暴和离婚冷静期组成——它象征着传统性别观的落伍,以及广大女性对于平权的向往。
那么在2.0时代,风向标则换成了油腻、普信、男凝、爹味、老登和“肯”——它象征着Me too运动下女权文化的全面反击。
俗话说物极必反,广大直男自觉周旋不过,便用躺平、摆烂、独善其身把性别议题拉入3.0时代——这是手无筹码者的消极抵抗,是个人问题上的非暴力不合作。
虽然男女双方都觉得自己委屈甚大,还动辄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但另一些显而易见的矛盾在于:男性总是在现实中当舔狗,在网络上反女权;女性总是在现实中过度爱男,在网络上发力厌男。
面对这种矛盾又拧巴的性别版本,日本人提供的案例是躺平,韩国人提供的案例是硬刚,而我们应该绕过那些“双输”的负面经验,摸着石头去过第三条河。
2018年,《大西洋月刊》提出了“性萧条”(The Sex Recession)的概念。美国的社会学研究显示,在观念开放的今天,Z世代(1995-2009)初次性经验的时间更晚,性行为频次更低,在过去一年内无性生活的比例,比过去任何一个世代都高。
美国18-29岁年龄段过去一年无性比例高居榜首
最符合“性萧条”趋势的还不是美国,而是以躺平著称的日本。众所周知,日本当代年轻人多为“草食系”,即性格内向、消费节俭、情感佛系,对名利、物质和性的需求都很低。2010年的一项调查显示,在20-29岁的日本男性中61%的人认为自己属草食系,30-39岁人群的比例更是高达70%[2]。
一个展示草食男不近女色的极端案例,是中文短视频平台广为流传的地铁梗。日本男性为了避免肢体接触,只要被邻座女生不小心靠到,不是掏出手机把伊人敲醒,就是直接展开“武士对决”,宁愿被判互殴,也不愿被告性骚扰。
这个算法复制的文案虽是黄色新闻,但点开视频评论区,还是能捕捉到不少真实情绪:一是男性网民一片叫好的反应;二是广大普男“累觉不爱”的疲惫。
在日本,女性地位还不如中国,婚后连自己都得跟丈夫姓。但提到日本女权的现状,大家的第一反应其实是很消停:上野千鹤子的著述,口径非常温和,也没有双标元素;日剧《东京女子图鉴》的女主绫,也被人认为不符合独立女性,而是被主流社会同化,体现了对男权系统的认可。
日本的女权主义之所以风平浪静,是因为其处在“性别战争”的“战后”年代,想要略做参考,得把时间往前推30年。
东京新宿的上班族,1989年
日本女权的黄金年代,也就是日本经济高速增长的1980年代。如果说战后劳工运动让日本女性步入职场,那么泡沫经济的红利则令高学历的职场女性激增。用《东京女子图鉴》中女强人安奈的话说,“1985年是日本雇佣平权法案通过的日子”,女性不再是只配在公司端茶倒水的角色。
随着《男女雇用机会均等法》的实施,日本企业开始出现女性主管,“女性婚后必须辞职”的规定也被废除。那一时期,日本已婚女性半数以上都在工作,全日本的在职员工中,女性比例亦高达40%[3]。
从小镇来到大城市的单身贵族,水涨船高的不止衣食住行,还有思想观念。女性在收入水平提高后,对以往的性别角色日益不满。1988年创立的《Hanako》杂志这样写道:“被压制的女性欲望随着泡沫时代的到来而迸发[4]。”
经济上行期的日本流行一种“恋爱资本主义”,即女性同时要有4个男朋友,一个负责跑腿,一个提供买单,一个赠送礼物,最后一个用来睡。男生请客都得在5万日元均价(约合人民币2500-3000元)的高档餐厅,不然会被指责毫无诚意[5]。
日剧《我,到点下班》里的OL(Office Lady)形象
而泡沫破裂前夕出现的“平成新女性”,更被认为是手把手教老美开启girls help girls和Me too。随着OL们对职场男性的无礼、歧视等行为的不断投诉,性骚扰(セクハラ)的概念开始在日语中出现。
用一句不太恰当但很形象的暴论总结:昭和末期的“恋爱资本主义”尚且要彩礼,而平成初期的日本女性则是平等地嫌弃普男。
有人认为平成女权的演化源自进步女性对日本男性的优越感,但从本质上讲,它来自于文化传统的择偶惯性与快速变化的社会现实的冲突。
在实行终身雇佣制的日本,男方工作便可养活家庭,女性由于是夫家附庸,家庭内部的经济结构决定了其要向上择偶,而非向下兼容。但当新一代女性经济独立后,慕强的惯性并未改变,她们自身越优秀,选择空间便越小,毕竟系统中没那么多可供匹配的霸道总裁。
1993年,日本女性平均结婚年龄上升到27岁,比半个世纪前推迟了5岁,结婚之迟全球范围仅次于瑞典。2000年左右,东京18-44岁的女性超过8%从未结过婚,这表明“宁缺毋滥”在日本大城市中逐渐成为可接受的选项[6]。
日本搞笑创意视频CONECO FILM的相亲段子
日本搞笑创意视频CONECO FILM做过一期相亲主题,搁现在是纯整活儿,放在当时倒很贴切:当中介提问择偶条件,听到的是受访者卑微语气下的狮子大开口——“年收入1500万日元,东京大学毕业,跟大谷翔平(日本第一职业棒球手)类似的就行。”
也是在泡沫经济时期,日本出现了御宅文化,蜗居的男青年成家无望,转而在精神世界寻求刺激,这使得日本的动漫、游戏以及成人行业吸入大量资本,形成新的亚文化[7]。对宅男来说,结婚的可得性与收益率都非常低,与其做一个时刻满足女方需求的“正常男性”,不如承认自己是“废物”然后就地躺倒。
当然,在日本城镇化提速的大背景下,作为发展“代价”的男性不躺也得躺。1990年,日本农业人口已不足劳动人口的5%,大量的工作机会和年轻人涌入城市,拉动了城市集群投资及房产价格上升。虽然日本人没有“结婚必买房”的执念,但东京人均20平的居住面积,显然不足以维系长期稳定的亲密关系。
除了“上车”难,大城市本身具备巨大的物质吸引力,且永远不缺攥着金钥匙的盖茨比,而爆不了金币、提供不了筹码的等闲之辈,自然上不去牌桌。用一位与泡沫经济同龄的中国作家的话说:“没有物质的爱情就像一盘散沙。”
日剧《全裸导演》聚焦泡沫经济下成人产业的兴起
不过就像这句话的喻示,泡沫经济的破裂,一夕改变了两性格局,但不是通过让男性进步,而是通过让女性倒退。
在蛋糕不够分的年代,女性失去了增长时期广泛存在的工作机会。平成初年的性别战争,也令大量日企心有余悸。在当时,日本女性对公司制度提出了很多性别倾斜的要求,如弹性工作时间、回家照看的例假、和学校一致的假期、轮班制及设在公司的日托幼儿园[6]——这些比Me too更能触犯资本的逆鳞。
千禧年以后,日本男女平等陷入表面化。从结果看,平权法案开放了机会,也撤去了保障,一代人舍身忘死的奋斗过后,年轻的女孩却只想嫁得更好。日本内阁府2009年的调查显示,超过40%的20岁女性赞成“男主外女主内”,比30岁女性更保守[4]。
项飚说“剩女叙事的最大赢家是房地产”,而在资产负债表的衰退期,焦虑本身已经无法制造需求。能上车的男性开始摆烂,不能上车的男性继续躺平,日本坠入低欲望社会的同时,连累婚恋市场找不到接盘侠。
“草食系”一词的发明者、日本作家牛窪惠在《不谈恋爱的年轻人》一书中提到,在泡沫经济的全盛时期,日本18-34岁的未婚人群中,单身女性只有35%,男性只有43%,看《东京爱情故事》的一代人,六七成都把恋爱当成头等大事。而时下20多岁的日本年轻人中,女性独身比例是60%。男性则高达76%[2]。
日本男生表白被拒的搞笑视频
导致平成废柴对成家立业不抱幻想的原因有很多,如终身雇佣制度的式微;如社交媒体填满了御宅族的精神疆界;如消费观念的冲突增添了恋爱的沉没成本;还如在性别成为一种意识形态的今天,两性间对立情绪的加剧。
虽然日本女性对同龄男性的要求,终于从“高收入、高学历、高个子”调整为“有工作、性格好、不家暴”,但母胎solo的草食男们,早已在纸片人老婆的陪伴中乐不思蜀。
如果说日本男女把彼此处成了“路人”,那么韩国男女则是把彼此处成了“仇人”。
一个阴阳斗法的典型案例发生在2013年:为抑制频发的性骚扰投诉,韩国警察厅抽象宣布,男性向女性求爱3次以上即构成轻犯罪。此法规的前提是在女方明确拒绝后,不过由于求爱标准很难定义,实际上削弱的是被追求者的权益[8]。从此韩国男性约会完全占据主动——麻烦3次以内给个准话,我可不想被判骚扰。
虽然《单身即地狱》式的恋爱综艺应接不暇,但只有在社会新闻中,你才能看到韩国两性关系的真实面貌。
韩国人口保健福利协会2022年的调查显示,韩国19-34岁的年轻人当中2/3都是单身,其中61%的女性和48%的男性不打算找对象[9],而是热衷工作-夜店-健身-咖啡保健品的不睡觉闭环。对,不光那个觉不睡,这个觉也不睡了!
作为性别对立的地狱模式,韩国物化女性的传统由来已久,直到2005年之前,韩国户籍制度仍然规定女子婚前从父、婚后从夫[10]。而韩国人的婚育率之所以在近年陷入僵局,除了养育成本过高这类放之东亚皆准的现实因素,还与他们对平权的态度有关。
与日本男性热衷躺平不同,韩国男性选择了正面硬刚,即以敏感、脆弱、神经质的反应去维护大男子主义。
《82年生的金智英》主演郑有美被韩国男性网暴
电影《82年生的金智英》2019年热映时,在韩国最大的门户网站NAVER遭遇了评分的两极分化:女观众打分高达9.46,而男性却蜂拥打出1.73的低分[11]。韩国男性对影片的不满,只是因为它盘点了韩国Y世代女性普遍遭遇的文化歧视、母职捆绑、工资天花板和职场性骚扰。
东京奥运会上替韩国拿下两枚射箭金牌的女选手安山,因留短发被韩国男性网暴。在后者看来,安山“不束身、不化妆、剪短发”等行为,正是女权拒绝媚男时的标准做派。
韩国前女子组合Apink成员孙娜恩,只因手机壳上印有“女孩可以做任何事”的英文字样,就被男粉丝不留情面地抵制谩骂,直到她在个人社媒删除晒照[12]。
除了检查明星,韩国男性还会拿着放大镜审视商业广告。2021年5月,GS25便利店一则捏香肠的海报引起了韩国男权组织Man On Solidarity的抗议,最终导致GS零售部门CEO被解雇。包括捏鸡腿、薯条、瓶子、信用卡甚至医疗注射器的手势,均会被韩国男权质疑女设计师夹带私货,讽刺韩国男性短小。
此为韩国男性一秒炸毛的“厌男”手势
2024年7月,一名雷诺韩国的女职员还因在新车宣传中做出类似动作而被停职。事发后,雷诺韩国在YouTube频道清空所有视频,并以公司名义上传道歉信,仍无法平息愤怒。这个“厌男手势”之所以一再挑动韩国社会在性别议题上的敏感神经,是因为它正是前韩国女权主义论坛Megalia的Logo。
Megalia诞生于2015年,在社区匿名化的规则下,大量用户共用昵称,使得站内不负责任的言论盛行。2016年初,由于在“跨性别者是否算女性”一节出现重大分析,Megalia内部的反对派自立门户,创建了更为激进的WOMAD论坛。
相较于Megalia推进平权的初衷,WOMAD实践的是对于男性的逆向歧视。在女性优越论与厌男文化的驱使下,WOMAD成员不乏匪夷所思之举,如霸凌男童,虐杀公猫,拍摄家庭男性裸照,将流产男婴喂狗,上传丁丁切除的重口照片等[13]。
WOMAD封面的女权人士
一种观点认为,韩国社会当前的“厌女症”正来自这类团体引发的条件反射。《韩国先驱报》2019年的一则报道称,76%的韩国20岁男性持反女权主义立场[11]。韩国年轻一代的男性普遍认为,女权与仇男同义,只要对象支持,会立马分手。
然而从经济上看,韩国的厌女指数恰与经济状况成反比。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爆发后,韩国社会男性养家的模式逐渐瓦解,家长制塌陷的同时,关于女性的刻板印象与性别标签也开始出现[14]。
进入本世纪后,为了缓解养老金与少子化问题,韩国政府寄希望于增加劳动人口,这势必要让更多女性踏入职场。而在经合组织成员国自1992年的相关统计中,韩国男女薪资差距已连续30年居首,男性年薪中位数近年仍比女性高出31.5%。
换句话说,韩国女权激进化的现实因素,即两性在职场遭遇增多,且机会待遇存在不平等,而在网络普及的时代,这些不满容易被无限扩大。
《快乐到死》反映了IMF时期韩国家长制的崩溃
它的发展阶段很像日本的“平成新女性”,但由于韩国历史的特殊性,两性格局最终形成了和日本迥异的画风。
首先,韩国15世纪便从宋明理学承袭了男尊女卑的文化。性别歧视进入现代,体现为对于女性的妖魔化。如1960年代讲述女仆勾引男主人的国民电影《下女》,反映的是汉江奇迹下,新兴中产家庭对于入侵者的恐惧[15]。
其次,二战结束后,日本的“慰安”制度被美军接管,朴正熙当权时,把为美军提供性服务的“洋公主”视作“为国家赚取美元的爱国者”。1992年,驻韩美军虐杀“洋公主”尹今伊,引发韩国女性公愤,金基德电影《收件人不详》正是由此改编而来。
再次,全斗焕上任后推行的以性(Sex)、银幕(Screen)、体育(Sports)为核心的“3S政策”,大幅松绑了对于色情交易的管制。酒吧、按摩院等相关场所,成为当局文化绥靖的解压阀。
有句话讲日媒经常暗访韩国色情业,搞不懂自家产业为何总干不过邻居的爱好。原因很简单,由于上述历史遗留问题,性交易在韩国长期处于灰色地带,产业规模并不比日本差。
尤其是朴、全当局对于性工作者的定位,在社会心理层面长期加剧了对于女性的污名化,这也就是为什么新中国成立后要坚决取缔娼妓。
Netflix纪录片《网络炼狱:揭发N号房》剧照
从被财阀蹂躏的张紫妍到被前男友性勒索的具荷拉,从2011年的“演艺圈悲惨事件”到李胜利的Burning Sun夜店门,从地狱在人间的“N号房”到Deepfake性犯罪事件,韩国近年的性丑闻愈演愈烈,均根植于文化中普遍的性别歧视。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解释了,为什么韩国的女权愈发极化。
有人可能会说,既然韩国女性长期当受害者,那男的让一下不行吗?答案是不行。韩国社会男女对立的无解,还与作为冷战遗留问题的强制兵役制密切相关。
在大多数国家的舆论场,男性与女性在线对垒属于政治不正确,唯有在韩国例外。电影《社交恐惧症》的主题解释了这一点:一名男性在服兵役的过程中自杀,女权人士在网上冷嘲热讽,引发韩国男性抱团众怒。
就像《薄荷糖》《与神同行》《D.P.逃兵追缉令》等影视作品反映的那样,韩国男性强制服役两年,不可避免遭受委屈霸凌,有些变得人格扭曲——欺负更弱的人,有些变成超雄体质——对女性的暴力倾向。
但由于女性免兵役,所以每当韩国女权抱怨不平等,韩国男性就会提出女性也得服兵役,学习以色列男女都当兵。在韩国男性看来,自己才是不平等的受害者。换言之,韩国男性先充当了地缘政治(半岛对峙)的牺牲品,而后又通过网络骂战,把自己遭遇的委屈转嫁给女性。
双方的互不体谅、互相抱怨,引发巨大割裂,导致男性普遍厌女、女性集体恐男,今天你告我歧视,明天我告你骚扰。连恋爱都谈不成,生育率自然环球倒数。
2024年3月,法国电影《坠落的审判》的北京大学首映现场,上演了一出破次元壁的闹剧:主持人陈铭与嘉宾教授董强因掌握话筒时间过长,不仅变成了被审判的对象,还被台下要求“闭嘴”、“滚下去”。
这两位男性之所以沦为众矢之的,是他们总想在这部女性题材的映后交流中喧宾夺主,广大网友后续跟评“爹味超标”,“有文化的Ken也是Ken,而且废话比一般的Ken更多”,“停留在旧秩序的温存之中的男性,紧紧攥住自尊不愿放手”[16]。
《坠落的审判》造词现场
作为性别意识普及的后发国度,我们虽然平权运动不如欧美,对立极化不如日韩,但要论抬经典、上价值,那绝对跑在了时代的前列线上。如同“Ken”这个代指“爹味油腻”的标签出自《芭比》,在中文互联网上,热门影视剧越来越多地被当作性别议题的参照。
以风靡全球的《芭比》为坐标,石头姐主演的《可怜的东西》是暗黑童话版《芭比》,贾玲执导的《热辣滚烫》是中国适配版《芭比》,而陈思诚监制的《消失的她》则是伪女权版《芭比》。但无论是正统还是鸡汤,共同点是都令部分男性破防。
而在女性意识觉醒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也出现了目标扩大化与概念滥用的趋势。比如张艺谋的《满江红》被批“性剥削”,《第二十条》和《坚如磐石》被质疑“辱女”,乌尔善的《异人之下》被认为体现“男性凝视”。
作为女权对立面的百度孙笑川吧当然也没闲着,《芭比》《热辣滚烫》上映时就没少发布“讨逆檄文”,号召吧友蜂拥抵制;与之类似的,是剧集《我是余欢水》的台词叫板,绑匪一句“你们天天哭着喊着要女权,我给你呀”的吐槽,直接导致该剧口碑烂尾。
《编辑部的故事》里牛大姐的发言
时至今日,每一阵与性别有关的热点,都能引发持续讨论。经年日久的对抗,还旗帜鲜明地形成了用户群的分化:微博、小红书和豆瓣小组为女方大本营,虎扑、知乎、B站、贴吧则为男性聚集地。
在女性主义者看来,凡与性别相关,那就事事皆重点,条条须重塑:如孩子冠姓权(想姓自己生),波伏娃译名(“娃”有男凝嫌疑,得翻译成“瓦”),不能再称女性知识分子为先生(必须称女士)。
值得一提的是,部分女性虽然打着平权旗号,但思维模式和父权高度一致,为的不是消除歧视,而是“你可以为什么我不可以”,颇有顺我者昌,逆我者油的架势。更文不对题的是,其对金字塔尖的霸总海王秋毫无犯,惟将普通直男批得体无完肤,生动演绎了柿子只挑软的捏。
党同伐异的逻辑下,不止男人被骂“蝈蝻”、“吊癌”,一些女性也被扣上大帽子,如“婚驴”指婚后替男人说话的“叛徒”,“平权仙子”指保持中立而不反攻倒算的“投降派”。故而Papi酱让孩子跟夫姓,即被批“人设破产”;歌手乃万只因共情男性,即被痛斥“开除女籍”。
乃万因为这段发言被批“媚男”
就像乃万无意中提及的“社会运行规律”,现实中男性为建立家庭作出的牺牲与投入,同样是被长期漠视的。而当代性别矛盾一个本质成因,正是婚恋市场的溢价冲突——男方在传统社会的嫁娶框架内,要求女性经济独立;女方在现代社会的婚姻模式下,向男性索取高额彩礼。
在基于传统宗法关系的前一个结构中,男性掌握生产资料,全盘负担家庭的供养,女性则操持家务,照顾子女老人;在基于现代城市家庭的后一个结构中,女性也提供收入来源,育儿和劳动需双方共担,财务决定需二人商议,女方并没有单方面孝顺男方家长的义务。
而溢价冲突的问题是,两性都想享受权利,又不想承担义务。
女性社会学家伊娃·伊洛斯曾指出:资本主义、女权运动和心理疗愈在促发现代爱情转型后,理论上两性享有更多自由,但爱情没能走向纯粹,而是变成了功绩主义与利己主义支配的市场。这里既有收入、外貌、家庭背景等物质化的考量,又有温柔、浪漫、情绪稳定等个性化的要求[17]。
在错位匹配的婚恋市场,人性中的慕强因素被镀了一层体面的金。当一个社会极端推崇成功学、无理由鄙视失败者、奉行单一价值的时候,这种趋势必然愈演愈烈。
面对铺天盖地的指责嫌弃,网上很快就出现了男性躺平的痕迹。出发点无外乎反感双标、动辄得咎,与其忍受恋爱过程中的低效率与不确定性,不如去买个PS5。
甚至于在短视频上,“教男性觉醒”成为了一门新的生意。
有劝人不要当舔狗的——女人天性慕强,暴露需求感就被拿捏,自古深情留不住,从来套路得人心;有给人提供情绪价值的——男性向女博主,以女性身份批评双标小仙女;有“跳出三界外”教人搞定越南妹子的——初代PUA导师挂羊头卖狗肉,将策略从如何追变成如何不追,主打先共情、后卖课。
没有哪个阵营是铁板一块
我们可以看到,国内既不同于日本的摆烂艺术,也迥异于韩国的斗争策略,而是进入了一种各怀鬼胎、各取所需、各行其是的乱战局面,要描述当下网络性别战争的阶段,可能只有那句“你打你的,我打我的”最为贴切。
在这种局面下,随便一次男女对立风波,就能抵消无数笔3600块的生育补贴。
对于当下绝大部分网络热点,专栏作家梅雪风有一个贴切的形容——茶杯史诗。
意思是,由于一些事情无法被充分讨论,形成库容极大的意见堰塞湖,在其余能够畅所欲言的领域,先前累积的势能会强行灌入,形成与话题本身极不相称的情绪风浪。
知名辩手黄执中也认为,男女对立看上去严重,本质是因为它的讨论门槛低,且情感问题与大家息息相关,每个人都可以从中发泄不满。
然而,舆论场中的强者,往往是现实中的弱者。网络上的“弱者天然正义”,也许对应了现实中失去救济的小共同体正通过抱团挣扎寻求关注。其表象的狂野无序,其实是结构性失衡的产物。一些人只看到了网络上的性别戾气,却未曾想过现实中平权进程很可能正遭遇迟滞乃至倒退。
吴镇宇去年综艺现场的疑问
当然从邻国经验看,无论躺平还是对轰,都不能推动性别平等的进程。女性主义的应许之地,是团结一切志同道合的有识之士,从根本上瓦解塑造了传统女性和传统男性的社会、经济和文化结构——这肯定比骂骂渣男管用。
我想在此重申旧文《霸道总裁消亡史》中的观点:女性权益提高是与社会开放程度成正比的,只有更多元而非更保守的社会氛围,才能真正促进性别平等。而对于个体来说,促进理解,跨越鸿沟,消除对立,弥合分裂,才是我们应该共同为之努力的。
上述建议听起来中肯,但实际上没用——网络里的“男女大作战”,目前看不到任何终结的希望,而整个民族,都会为之付出代价。
全文完,感谢您的阅读。
参考资料
[1] 巴黎奥运会变性人打哭女拳击手?别造谣了,Y博的科普园
[2] 不谈恋爱的年轻人:性萧条与亲密关系的未来,轻刀快马
[3] 日本新中产阶级,傅高义
[4] 日本女性婚后真的不工作吗,日经中文网
[5] 日本躺平韩国魔怔,性别战争三十年,卢诗翰
[6] 日本史(1600-2000),詹姆斯·L.麦克莱恩
[7] 日本失去的二十年,95后不想生育的困境
[8] 韩国规定男生向女生求爱超过3次或构成轻犯罪,中广网
[9] 韩国人不结婚了?结婚率创下历史最低纪录,英国报姐
[10] 韓國:撼動世界的嗆泡菜,丹尼爾·圖德
[11] N号房背后的性别与技术,澎湃思想周报
[12] 韩国社会的女权和男权,如何愈演愈烈,巴黎夜玫瑰小站
[13] 偷拍与诅咒,韩国畸形女权论坛有多荒诞,X博士
[14] “金智英”被差评背后,韩国男性为何患上厌女症,世界说
[15] 登堂入室——韩国电影十年,反派影评
[16] “坠落的审判”后,男人成为“可怜的东西”,虎嗅青年文化组
[17] 和“纸片人”付费恋爱的年轻女孩们,三联生活周刊
[18] “西格玛男人,永远不会掉入女人的陷阱”,虎嗅青年文化组
[19] 元白诗笺证稿,陈寅恪
作者:鲁舒天
编辑:戴老板
责任编辑:戴老板
更新时间:2025-08-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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