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懿：通往幸福的旅途

通往幸福的旅途

文/唐懿

再次见到她时，她十九岁，怀里抱着自己刚满月的孩子。

大二这年，我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世称实力与名誉双收。一篇短小说不仅受到大众认可与喜欢，年纪轻轻还收到了作家协会的垂青邀请，可谓是春风得意，郎才正盛。不可否认，这正是我所求，但在我心中，这些却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我只知道我有能力为我和我的母亲置办一个家，哪怕他小一点破一点，但在这偌大的、陌生的城市里终于有了一个属于我们的落脚点，不用担心房租暴涨，也不用担心留宿街头饥寒交加。我选择了定居，心里并不打算再带着母亲回到那个吃人的故乡。

“恭喜恭喜，李清照再世。”得奖的消息公布后，竟真在社会上引起轩然大波，连我那个年迈不曾关注网络的老班都特地打来电话送上祝福。电话中他说希望邀请我回母校开两场讲座，犹豫之后，母亲告诉我她想回去看看亲人，于是我应允了，想想这些年也多亏了恩师一直在背后对我默默地支持，我才得以斩木为兵、揭竿为旗，赤手空拳地为自己打拼下一片天地。

时隔五年，我再次踏上故土，还记得第一次离开这里时，和母亲挤在一节火车厢里的地上，周边是嘈杂的，还会时不时传来一阵粗鲁的谩骂，心里却仍满怀激动，如今自己打扮体面，坐着时髦的快程高铁，心里却早已平静如水。窗外，我只看着青葱变褐黄，鲜活变寂寥，火焰变冰霜，直到车子停下，我恍惚如昨天，那些日子里我一心想要逃离的地方如今我回来了。

来接我的是学校的一位实习老师，看着大不了我几岁，面容姣好，眼眸漂亮，可以清澈见底。

“唐老师，请上车。”她接过我的行李箱，怯生生的，但目光闪闪，像柏林雨季里的一颗指明星。

我同她笑笑，与她相视，看着她漂亮眸中映照着的小小的我，向她、也向曾经的自己尽力地表达随和：“谢谢你，我们差不太多，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我叫唐懿，你呢？”

“季欢。”

“季欢，很好听的名字。”

“谢谢。”

“方便告诉我‘欢’的由来吗？”

“欢乐，我的名字是我父亲起的，他说自己没什么文化，就只希望我一辈子无忧无虑、平安喜乐就好。”

“令尊很爱你。”

一路上，车子里都放着轻快的音乐，说到这，也有些好笑，“小女孩”总是透过后视镜悄悄地观察我，放音乐时是，音乐更替时也是，像是生怕我有不满的地方。我没有回家，只是找了就近的酒店住着，屋内是白床单、一次性用品，窗外的不远处是百家灯火相映的居民楼。

翌日一早，我便出发回到了母校，仍然是绿荫大道尽头处，青翠欲滴，一切都一样，但又一切都不一样了。

学校陈列依旧，红砖白瓦，杏花开满，并不太大的足球场衔着清晨的暖阳，路灯还有隐隐的光亮为莘莘学子照亮前路，我循着曾经与三两朋友常去的小径，穿过宿舍楼，与食堂里香气四溢的菜肴撞了满怀，在光荣榜前走走停停，不一会就进了教学楼，依然是一楼正门左手边第一间教室，稀疏平常，我却透过后玻璃看见了青春最美好的年华。

“老师，好久不见，一切都好吗？”一切都刚刚好，我被正在查课的老班发现领回了办公室，他的头发已经全白了，但身体看着还很硬朗。

“好啊。”他拍拍我的肩头笑得满脸皱纹，却令我鼻头一酸。

我们拉着家常，他说因我而骄傲，我也感觉荣幸又开心，就像父女一般。

“哎呀，想想曾经那个干瘦要强的小女孩，现在也长大啦——诶，之前和你总一起玩的那个小丫头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我一怔，没有任何迟疑的，她的容貌就那样浮现在了我的眼前，过往的种种也如潮水般涌上了我的心头，我摇摇头：“没有了。”

“唉，你不知道，太可惜了。”

“怎么了呢？”

“小年他们一群总是会赶着来看我，就前不久听说她刚生下了一个孩儿，也不知道是真的假的，才十九岁吧。”

我尬笑，心情顿时有些复杂，却不知道该作何回答：“嗯，越年轻恢复越快吧。”

“那十九岁干啥不是好年纪了。”

我敛下眼眸，喝了一口艰涩的苦茶，试图将心中的情绪也一遍抹去。

最后，我还是通过四处打听问到了她的电话。

恶补了一些孕妇知识，买了一些她爱吃的东西，在一个天气并不太好的下午，我敲响了一扇已经有些掉漆的铁门，他隐藏在北方灌木丛后，只有一条小路可行，却并不泥泞老旧反而干净平坦。

我知自己心中山雨欲来，却在进入客厅时呼吸一滞。

我看见阳光刺穿乌云迤逦而下，为飘窗边的她渡上一层金黄，而她温柔如水，眸中是爱，怀里是她的小世界。

怀里的宝宝汲取着妈妈的温暖，倚着靠着，似睡非睡，像是看着妈妈不舍得合眼，宁静而又祥和，我唯恐打破这份幸福，放下东西，脚步放轻，静静驻足。

宝贝睡着后被放入了精致的公主床里，床前挂着粉红羽毛捕梦网，看起来是手工自制的，可爱的宝贝幸福的宝贝，可以睡在爸爸妈妈亲自为你编织的香甜美梦里。

她转头，墨发如云，面容清秀，水葡萄的眼睛里是还未褪去的慈爱。

我们坐在一起，不再是从前的宿舍里，也不再是可以能够躲在同一个被窝里悄悄咬耳朵谈心的我们。我看着她，欲言又止，她轻轻拥抱我，像是在拥抱失而复得的珍宝。

“小良，你过得还好吗？”我问。

“嗯，一切都好。”她答，如春风沐雨。

确实，从以前的面色枯黄，身体常年呈现这一种病态瘦削的她，到如今身材丰腴，小脸肉嘟嘟的，胶原蛋白充盈，还记得曾经同学们取笑她头发如枯草，像是稻草人一般没有生气，如今也满是元气与活力，我想这才是她十九岁该有的样子吧，也是她结婚后生过宝宝的样子。

气氛一时间有些僵，还好一位老妇人从厨房走了出来，手里端着一碗滋补汤。

“谢谢妈，囡宝好不容易才睡着，我胳膊超级酸。”女孩撒着娇顺势就滚到了老妇人的怀里，没有丝毫违和感，可爱极了。老妇人亲昵给她揉了揉胳膊，又过来为我斟了一杯茶水。

“别倒茶水了妈，把厨房里我一直备着的牛奶热一下吧，唐唐爱喝那个。”

“不用了不用了，不要麻烦了。”

小良压下我要摆动的手，冲着妈妈甜甜一笑。

妈妈很勤劳，虽然全程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总是让人觉得莫名的亲切。

“唐唐，这是我婆婆，她不会说话，多担待一下啦。”

“没事没事，你和你婆婆关系很好吧，就像亲生的一样。”我说。

她表示肯定，语气里也不知道从何时起染上一份属于幸福小孩的骄傲，那是我曾经在她身上从未见过的。

……

“快尝尝，看看和原来是不是一个味道？”

“还有点烫，等等吧。”我抱着热牛奶似是在温手。

杯中的牛奶即使去掉包装，我仍能一眼辨出它就是我们读书时最难得的东西，因为难得，所以珍爱，所以刻骨铭心，所以让大家都想刻舟求剑，就如现在。

九月，北方的夏气还未散去，仍是炎热的烦闷的，榆林密密层层的叶子下是蝉鸣悠悠的歌声，但却实在算不上动听，我和她就是这天认识的。

“同学，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你——你叫我小良就好。”

后来我知道了她的名字叫“赵良娣”。

她生活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有父有母，唯独没有爱。而我也没有好到哪里去，我的父亲是个赌鬼，家里负债累累，母亲为了年幼的我一直苦苦的支撑着这个家，我见惯了妈妈被家暴的场面，见惯了讨债人可怖凶恶的嘴脸，人间疾苦，我尽数吞咽，无力反抗，但也许还有一份值得庆幸的，我至少还有母爱。

苦痛的境遇让我们的感情迅速升温。我立志出人头地，要带着插翅难逃的母亲血拼出一条光明大道，所以我的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她的成绩却没有那么理想，可这并不妨碍我们共同玩耍、交心，互相为对方舔舐伤口。

初三那年，海河的可可牛奶风靡市场，也将渴望的悸动吹回了我的心里，那是第一次我如此渴望一个东西，像久居楼阁的少女突然打开了一扇窗，小小的窗外不是一方蓝蓝的天空，而是一片五彩的世界。

当然，没有人知道，我也选择不知道。

可在一模前的早餐里，我的桌子上出现了它，也可以说是幸福临幸了我，而我的幸福来源于她。

“我们唐唐学习这么辛苦，当然要喝牛奶补补啦。”

“你从哪里来的这个牛奶呀，我感觉它要好多钱。”

“我弟弟闹着要喝，家里就买了一箱，我悄悄拿了一袋。”

我大惊，急忙让他送回去：“不行，被你弟弟发现的话，你家里会打死你的。”

可她眼疾手快已经打开了那袋牛奶。

中考前几天，她一连几天都没来学校，家里没有人来找她，学校也选择视而不见，那是我第一次旷课，我是在一家奶茶店里找到她的，她的身边坐着一个男生，一言难尽吧，山穷水尽，穷途末路，终是人离、宴散，不得返还。

青春就是自尊，代价是我们生生不见。中考后我金榜题名，靠着全免费用与额外奖学金，我带着母亲永远的离开了这里。离开前我们偶然碰到过一面，没有争论，没有辩解，甚至没有讲话，再也没有机会告别，像云之南的四季，平静而无波澜。

“寻宝，我回来啦，外面下好大的雨，我给你带了你最爱吃的栗子！”

是她的丈夫，经过介绍，我们互相点头示意。

“寻宝？”我笑问。

“嗯，我改名字了，‘寻’好听吗，寻寻觅觅，终于幸福。”她笑得羞涩。

我知道，是她的丈夫如过河的兵卒，带着一抹缤纷，为她披星戴月，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判断失误了。

“哦对，唐唐，给宝宝起个名字吧，让我们也沾沾你的‘学气’。”

小孩的睡颜恬静，我说：“就叫常乐吧，知足常乐，永远幸福。”

离开时，我向南而行，细雨绵长，隐匿着我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薄雾里，就像瑞山陀塔每天升起的太阳，无数佛塔如海浪里的礁石，若隐若现，我是这其中一柱礁石，她也是，我们共同沉浸在这玫瑰色的霞辉里，创造出一场墨菲斯的梦境，乌托邦的仙境。

到此，我们迟了许多年的故事终于要落幕了，就像那杯我未曾动过的牛奶，其实它并不烫，只是我前年查出了乳糖不耐受，不能再喝了，也不再像从前了。她不会离开，我也不会再回来，但至少我们都是幸福的。

只是通往幸福的旅途不一样罢了。

还有，寻，即使生生不见，也请岁岁平安。

作者简介：

唐懿，笔名，热爱文学，喜欢一切温柔细腻的文字，希望自己的文字可以治愈可爱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