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间地带的文化两合标本：访新沂市花厅遗址

文博时空 作者 翟德芳 结束了在淮安的探访，其实我的长三角之行已经结束，但在设计回京的路线时，我发现要经过新沂，此时一个著名遗址的名字在我的脑海泛起，这就是花厅遗址。我们上大学时，张忠培先生讲授新石器时期考古，就提到这个遗址，还讲到它兼有大汶口文化和良渚文化的特点。后来我对这个遗址的发掘消息也时有耳闻，常听人说起这个遗址的“文化两合”现象。此时我已经来到它的附近，便动念去考察一下这个遗址，看看它是如何“两合”的。

由淮安到新沂，公路里程不到160公里，我却跑了200多公里路，其原因是，我想当然地以为，这么出名的遗址，也会有一个考古公园之类，所以直接赶到遗址处，但在现场发现，除了一个遗址的石碑以外，整个山坡黄草萋萋，什么也没有，这时再查资料，才知道遗址出土文物基本上都在新沂博物馆，于是又驱车20多公里，赶到新沂市内的新沂博物馆，这才看到相关的文物，也了解到了更多的文化内涵。

花厅遗址的发现和发掘

花厅遗址位于江苏徐州新沂市西南约20公里的马陵山丘陵地带南端高地上，海拔约69米。我到达时的花厅遗址，是一大片看似普通的农田，因为是初春，还没有耕作，所以显得一片枯黄，只有“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文保标志碑，提示着这片区域的非凡身份。

花厅遗址的发现距今已有73年，“花厅地下藏着宝贝”的传说更是早有流传。据花厅村的老人回忆，上世纪40年代，经常有人在村外田地里挖出“玉石子”“石头”，用来卖钱。1952年，来自花厅村的新沂中学学生陆亢将这个传说告诉给他的老师徐君哲。徐君哲立刻意识到花厅村“不简单”，将这一情况反映给南京博物院。1952年12月，南京博物院派出宋伯胤、赵青芳两位考古专家赶到当地，进行考古调查。

花厅遗址出土的组合项饰

首次对花厅遗址的考古调查持续了10天。当时开挖了5条探沟，清理出1座墓葬，初步判断属于新石器时代的遗迹。1953年11月，南京博物院再次对花厅展开考古发掘调查，进一步明确花厅属于大汶口文化中晚期遗址，距今5000多年。这次调查明确了遗址是由花厅村西北的墓葬区和花厅村东北的居住区组成。遗址范围大约有70余万平方米，文化层距地表10多厘米到50多厘米不等。

花厅遗址出土的夹砂红陶鬶

此后在1987年、1989年、2005年、2009年、2010年、2021年，南京博物院等单位多次对花厅遗址展开考古发掘，总发掘面积4000多平方米，发现房址16处、墓葬90多座，出土诸多的陶器、石器、玉器、骨器。2006年5月，花厅遗址被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花厅遗址出土的大汶口文化的八角星纹彩陶盆

结合发现的遗迹，可知距今5400年到4800年之时的花厅位置靠近海边，交通相对发达，花厅人临水而居，过着定居生活，房子朝向北偏东，面积在15～40平方米之间，大多为单间基槽式地面建筑。墓葬区距居住区不远，都是竖穴土坑墓。花厅遗址的遗迹现象和出土遗物，对研究中华文明早期的文化交流和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格局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花厅墓地的特殊葬俗

花厅遗址的墓葬区可分为南区和北区，南区属大汶口文化中期偏早时期，北区属大汶口文化中期偏晚时期。南区共发掘20多座墓葬，一般为单人葬，规模较小，随葬品以陶器为主，主要有凿形足鼎、镂空座豆、三足带盖鼎、圈足斗、空足鬶等；出土玉器以环、琮、管、坠和镯为主。

花厅北区墓地42号墓随葬玉器分布位置

北区比南区规模大、等级高。60多座墓大多数为长方形土坑竖穴，墓主头向朝北，随葬器物较多，包括瓦足鼎、罐形鼎、三角形镂空座豆、罐式豆、平底罐等，还有良渚文化风格的玉器。

“殉人”是北区墓葬的突出现象。北区60多座墓规模大小不一，绝大多数都有数量不等的随葬品，8座墓中共发现有20多个殉葬人，殉葬人中成人、少年、幼儿混杂，以少年或幼儿居多。其中的60号墓随葬品多达149件，墓主是一名30岁左右的男子，墓中殉葬5人，包括中年男女各1人、少年1人、幼儿2人。墓中随葬的陶器大多碎裂，碎片盖满死者全身，似是有意打碎的，可能与宗教信仰或某种特殊葬俗有关。

花厅墓地的殉人

殉人的位置、人数、年龄、性别也有一定规律可循。20号墓（随葬品66件）、34号墓（随葬品57件）、50号墓（随葬品70件）均殉葬2人，或为少年，或为幼儿。殉人均仰身直肢，横置于墓主脚下。较为特殊的是16号墓，墓中有随葬品48件，殉葬17岁以下的男女少年各1人，但墓主骨架却没有找到。在此墓上方还有3个并排陪葬的幼儿。专家推测此墓墓主身份高贵，但很可能死于战争，尸体没有回乡，故此下葬时只能直接葬入殉人和猪狗骨架，墓中没有尸体。

花厅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玉饰

花厅墓地的殉人现象引起学术界高度重视。学者推断，殉人墓的墓主生前很可能是氏族的宗教和政治首领。我们都知道，在殷墟的商代后期大中型墓葬中，往往有很多殉人；西周时期也有殉人的例证。花厅遗址是黄河下游及江淮地区发现时代最早的人殉实例，为研究奴隶制的发生提供了重要资料。著名考古学家、美国哈佛大学人类系主任张光直教授就直言：“商代晚期是中国奴隶制的发达期，也是人殉制度的鼎盛期，殷商文化的渊源应该到花厅文化里去找。”有专家更据此推测，花厅遗址已经进入古国时代。

花厅遗址文化两合的意义

花厅遗址兼有北方海岱地区大汶口文化和南方太湖地区良渚文化两种文化因素，向世人展示了别开生面的文化面貌，为认识中国史前时期不同文化区之间的文化交流模式提供了例证。

良渚文化主要分布于长江以南的苏浙沪地区，大汶口文化则主要分布于山东地区，地处淮北的花厅遗址正处于两大文化区之间，其大部分随葬陶器与大汶口文化的陶器相同，如盂形鼎、实足鬶、觚形杯、钵形镂空座豆、背壶等，而圈足盉、猪形罐、大口尊等则是对典型的大汶口文化器物加以改造而形成。玉琮、玉璜、玉琮形管、带套管玉锥、有段石锛、双孔石钺、瓦足鼎、浅盘豆、贯耳壶等，则带有明显的良渚文化因素。

花厅遗址出土的大汶口文化的背壶

花厅遗址出土的觚形杯

花厅遗址出土的猪形罐

花厅遗址出土的遗物有的同时具备大汶口与良渚两种文化因素，比如有的陶豆下半部为大汶口风格，中部和上部是良渚文化风格，考古学家将这种陶器称为花厅遗址的“折衷陶器”。

花厅遗址“折衷陶器”比较

大汶口文化与良渚文化两种文化因素在这里产生深度交融，考古界将其称为“文化两合”。那么，这种两合是如何形成的呢？花厅的先民究竟应该算是大汶口人，还是良渚人呢？

中国科技大学结构分析开放实验室曾利用岩相和X射线定量法，对花厅遗址发现的大汶口文化陶器和良渚文化陶器进行测试，结果是， 大汶口文化的陶器群烧制于当地，而良渚文化的陶器却是和玉器一起从长江以南携来的。

花厅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瓦足鼎

循着这一线索分析，有考古学家认为，在公元前3000年左右，良渚文化的人群向北移动，抵达淮河南北两岸地区，构成了对大汶口文化南部族群的威胁，促成“文化两合”现象的出现。著名考古学家、北京大学教授严文明先生推测，在距今5000年前后，某个良渚文化的部落北上，以武力征服了花厅一带的大汶口部落。在安葬死于战斗的青年首领时，良渚人将随身带来的玉器和在当地缴获的大汶口文化陶器随葬，甚至可能将所俘获的大汶口部落的妇女儿童一起殉葬，作为惩罚。

花厅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玉项饰

还有学者推测，花厅的大汶口文化人群和来自南方的良渚文化人群可能有联姻或者联盟关系，花厅器物是南北交往产生的结果；另有研究者持“水患说”，认为在新石器时代晚期，浙江东部沿海发生大规模海侵，良渚先民不得不北上迁徙，其中一支来到花厅，和当地大汶口人产生文化交流。

花厅遗址出土的玉组饰

还有人认为， 花厅北区墓地的墓主有生前拔牙的习俗，这是大汶口文化独有的特殊习俗，而江浙地区（长江下游以南）良渚文化没有拔牙现象 。这些大汶口文化的墓主以良渚文化常见的玉器随葬，又以人殉葬，并不是学界认为的良渚人北上征服的结果，因为花厅遗址没有发现战争暴力痕迹。据此推测，应是花厅的大汶口人向南扩张，和江浙地带的良渚人发生武力冲突，将良渚文化的玉器和陶器作为战利品带到花厅，用作军事贵族的随葬品。

花厅遗址出土的夹砂红陶带盖鼎

考察其他地区的考古学发现，或许对理解花厅遗址的文化两合有参考意义。2011年起，考古部门对江苏兴化、东台二市交界处的蒋庄遗址进行了长期发掘，确认这里是长江以北地区首次发现的良渚文化大型聚落。遗址东部的公共墓地清理出各种等级的墓葬280座，随葬玉器中包含有良渚文化的琮、璧类高等级礼玉。鉴定显示，死者中青壮年比例较高。骨骸有的无头，有的无手，有的身首分离，有的只存头颅。学者推测这一现象或与战争有关： 良渚人将“国界”向北推移，与其他聚落发生冲突，在战斗中造成大量伤亡。蒋庄遗址距离花厅并不远，表明良渚人确实扩张到长江以北，甚至淮河两岸，在这个过程中，血与火的搏杀是不可避免的。

花厅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的玉璧

不管历史真相如何，在5000多年前，花厅成为南北文化交融的熔炉却是不争的事实。考古学家认为花厅是大汶口文化与良渚文化区域交界的“边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体现出浓厚的南北文化交流的色彩，产生了大汶口文化中重要的“花厅文化类型”。对花厅遗址进行进一步研究，对于探索中华文明起源和江苏地域文明起源都具有重要意义。

花厅遗址出土的良渚文化的玉锥形器

花厅遗址的发掘表明，作为南北分界线的淮河是一条文化地位独特的重要大河，应该重视淮河流域在中华文明探源研究中的重要性。 不过目前花厅遗址仅发掘了很小一部分，还有许多未解之谜，比如是否有城墙和护城河？为何墓葬区会有南北区之分？整个花厅遗址的平面布局究竟怎样？等等。无论如何，5000多年前的花厅实际上是一个区域的中心，其文化内涵还有待深入发掘和全面研究，不仅要厘清其地下文物与布局，还要研究其在泗水流域、淮河流域、黄河流域、长江流域文化融合中的地位。如今当地已经在设计规划建设现代化的数字博物馆及考古遗址公园，相信未来会有更多深埋于历史深处的故事得以面世。

我的江浙沪皖地区的访古之行，在花厅算是正式画上句号。也真是凑巧，这个遗址正处于江浙沪皖古代文化的最北端，再往北就是属于北方地区的山东大汶口文化分布区了，此时打住，可谓圆满！

附识：

因各种原因，我的访古之行要中止一段时间。过去的两年里，我已经走过了包括东北、华北、中原、长三角等地区在内的东南部中国，还有中南、西南、西北地区没有走，而这三个地区，地域更广大，文物很丰富，文化更多彩，我很期待未来继续行走，将那里的重要考古发现介绍给大家，以报答大家对我的支持和鼓励。

作者简介

图片 | 翟德芳

排版 | 刘慧伶

设计 | 尹莉莎

（作者 文博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