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的甬道里灌满着人。人推着人,人挨着人,人嗅着人昨日残存的头油气味。我亦被裹挟其中,成了一滴不由自主的水,汇入铁皮长蛇的腹中。
每张脸都板着。不是凶恶的板,亦非呆滞的板,乃是一种极有默契的戒备,将一切神情收入皮下,只余两只眼珠偶尔转动,泄露些活气。我想,这大约是一种都市修炼出的奇术——彼此视而不见,方能在这般拥挤中保全精神的囫囵个儿。目光偶有交碰,即刻弹开,仿佛触了电,又或是怕被对方认作歹人。
忽有一张脸不同。
是个中年男人,倚着冰冷的不锈钢柱,竟在笑。不是大笑,亦非假笑,而是嘴角眼角都弯出柔和的弧度,两眼盯着手机屏幕,放出光来。那光景很怪,四周是灰压压的倦容与木然,偏他这里劈开一片暖色。我窥见他的拇指在屏幕上摩挲,极轻柔地,仿佛拭擦一件珍宝。想必屏幕那头,是他魂灵所系之人。
这笑竟比哭还令我难受。
我即刻记起另一些脸来。
医院白墙上的灯照得人脸发青。邻床老者的脸深陷在枕头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动脖颈上松垮的皮,像扯一面破旗。他的儿女围站着,脸是统一的愁苦,却又隐隐透出计算与不耐——医药钱,轮班守夜,遗产几何。老者忽睁眼,目光扫过一圈至亲的脸,那眼里没有欣慰,倒像受了惊吓,随即又闭目,再不睁开。他大约是看懂了每张脸皮底下藏着的东西。
又一张女人的脸浮出记忆。她在菜市场为三毛钱与小贩争执,面红耳赤,青筋凸起,仿佛那是性命攸关的大事。可她一转背,从怀里摸出个馒头喂那痴傻的儿子时,脸上怒色顿消,变出圣母样的慈柔来。那张因生活磋磨而粗粝的脸,竟能泛出如此光洁的爱怜,简直像劈开顽石的嫩芽。
最不能忘的是个孩童的脸。约五六岁,走失了,在街心立着,也不哭,只是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吞回恐惧,两眼扫描着汹涌人潮,寻找一张熟悉的脸。千万张脸流过他身边,无一为他停留。后来总算有个警察俯身问他,那孩子仰起脸来的瞬间,整张面孔哗地一下融化开来,希望与委屈一齐奔涌,五官都挪了位。原来人是从小就会这一套的——将情绪压住,待到见了可依赖者,才敢溃堤。
铁罐车轰隆着钻出地面,天光骤然泼进来,满车的人脸亮了一亮,又迅速黯淡下去,回归那种标准的淡漠。那个对着手机笑的男人也收起笑容,恢复了地铁脸,随人流涌出车门,消失于地下铁的巨口。
我想,人真是奇怪的造物。一张脸皮,二目一鼻一口,排列组合大同小异,却能变幻出千万种情绪,掩藏千万种心思。我们日日穿过多少脸孔的洪流,与多少悲欢擦肩而过,却浑然不觉。每一张脸都是一口深井,井口或许苔藓斑驳,或许冰封雪盖,底下却涌动着不为人知的暗流。
而我自己这张脸,此刻映在漆黑的车窗上,不也同样是模糊的一片么。谁又知道我这皮相之下,翻滚着怎样的念头?
车门合拢,列车再度投入黑暗的隧道。满车人脸在震动中微微颤抖,依旧互不相看,各自守着孤独的心事,在城市的腹腔里继续奔流。
更新时间:2025-0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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