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非
我每天朝八晚六地上班,上班前为家人做好早餐,下班回来再为家人做晚餐。至于中餐,一开始考虑过让爱人来做,但她同时还要照看女儿,而父母又没有能力帮忙,最后不得已,只能还由前面提到的那个侄子过来负责。
上班,谈不上快乐,也谈不上不快乐,全力以赴,只为生计吧!目前的人生,只能梦想暂时为现实让道,走一步说一步,转机什么时候出现,我自己也说不清楚。
我想着,只要工作和家庭互不冲突、相安无事便好。但怎能料到,这种最朴素的愿景,很快就因母亲性情变化而破灭了。
迹象出现在2013年6月。
接连几天,我注意到母亲总是长时间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忙碌,无论客厅里气氛再热烈,她都无动于衷。我叫她吃饭,她也只是嘴上答应着,腿脚却不响应。这显然是极不正常的。她究竟在忙碌什么呢?我走近观察,发现她要么反复把衣服从包里掏出来再装进去、装进去再掏出来,要么反复把包上的带子打结后再解开、解开后再打结。
我问父亲是否留意到母亲这种反常表现,父亲一脸茫然。我又问爱人,爱人每天精力全在几个月大的女儿身上,似乎也不曾留意。
那个周末,我像是犯了强迫症,数次把母亲从卧室里拉出来,让她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而母亲每次都坐不了太久,便如梦游一样重新回了卧室。我不甘心,又把女儿塞进母亲怀里,想借此打断她的
“忙碌”,而母亲呢,伊始对女儿喜爱交加,但没过几分钟,便随意将女儿往地上一放,转身又开始了她的“忙碌”。
我斜靠在卧室门框上,凝望着全然沉浸在自己世界中的母亲,她的身影弱小而又孤独,我的内心黯然而又悲凉。
对于母亲的情况,我无计可施,唯有尽量延长她下楼活动的时间。这种办法,我称之为“隔断”——只要不让母亲置身于卧室这个环境,她就会恢复如常。母亲下楼活动,仍由父亲陪同监护,每当隔窗俯瞰父母坐在楼下健身场长椅上静静相守的样子,我内心便暂时感到一阵欣慰。之所以说暂时,是因为烈日炎炎,不可能一整天都让父母待在楼下。可也只能这样了,在我看来,这虽然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但也是最好的办法。
但是生活啊,你永远猜测不到它下一秒会发生什么。比如母亲性情的改变,已让我觉得难以承受,怎料想,紧随其后还有更加难以承受的变化。
过了半个多月,某天晚饭过后,我正在拖地,父亲正在看电视,原本在卧室中安安静静地“忙碌”的母亲,突然肩膀上扛着一只枕头出现在客厅里,大大方方地朝我和父亲打招呼:“你们忙吧,我走了啊。”
我大吃一惊,和父亲对视了一下后,丢掉拖把,上前拦住母亲:
“妈,你这是……要去哪儿啊?”
“回家。”
“这就是咱家啊!”
“别胡扯了,是不是咱家我能不知道?”母亲说着,伸手就要去开门。我下意识地去抓母亲的手,母亲瞬间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撞开我,吼道:“你给我让开!”
我被吓着了,脑子一片空白,任由母亲打开屋门走了出去。过了几秒,我缓过神,追上去,急中生智道:
“妈,你等一下,咱回去把你衣裳带上再走,你衣裳兜里还有两千块钱呢。”
母亲竟然相信了我的话。回屋之后,我接连使用缓兵之计,直到母亲彻底忘掉了“回家”。
当天晚上,我和父亲都避而不谈此事。我明白,我们父子二人都在刻意回避一个痛点。这个痛点就是阿尔茨海默病——我们已经意识到母亲极有可能患的就是阿尔茨海默病,但因缺少一份权威的确诊证明,我们也便自欺欺人地像看待“皇帝的新装”一样来看待眼前发生的这事。
这一夜,我失眠了。因为我在担心,如果哪天自己正在上班时,母亲又发生这种情况,该怎么办?父亲和爱人显然搞不定。
不出所料,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单位正开着会,父亲打来了电话,说母亲又要离家出走,爱人正千方百计地阻拦她,怕是很快就拦不住了。
我匆忙跑出公司大楼,打车回了家。当我从单元楼电梯里走出来时,看到爱人正抱着女儿站在电梯门口,而母亲则正抱着一个布包在楼层走廊里乱转。
“你回来得真及时,”爱人看上去心有余悸,“妈可能一时迷糊,不知道怎么开电梯门了,否则我真没办法。”
我拍了拍爱人肩膀,什么也说不出来,更顾不得理会咿咿呀呀想让我抱的女儿,就转身安抚劝慰母亲去了。
这一次,无论我如何劝母亲,母亲都不愿回屋。无奈之下,我只好改变策略,先陪同她下楼,然后再见机行事。
母亲似乎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就在小区里一圈又一圈地转着,一直转了两个多小时,其间,我使出浑身解数,数次劝她上楼,但均以失败告终。眼见到了傍晚,我已黔驴技穷,只好故作神秘地从后面追上母亲,对她说:
“妈,我刚捡了五百块钱。”
“真哩?”
“不信,你看!”我把早已准备好的钱展示给母亲看。
母亲看起来挺高兴。我乘机故作得意扬扬道:
“咋?要不咱俩下馆子去,整点好吃的,庆祝一下?”
“中!”母亲爽快地答应了。
我带母亲去了小区西门外一家小餐馆,点了三个菜:一个是她最爱吃的鱼香肉丝,另外两个是白菜煎豆腐和农家小炒肉。
看母亲吃得津津有味,我情不自禁地掏出手机,对着菜品拍了张照,发到了朋友圈。
那一天,是2013年7月8日,我在朋友圈写道:
母亲老了,和她在外面吃饭,只有她和我,愿时光就此放缓。
仅此一句,只字未提母亲病情。
这顿饭“治愈”了母亲。饭后,母亲像个正常人一样说说笑笑地和我回了家。
接下来半个月里,母亲离家出走又发生了两次。其中第二次尤为严重,以致我精疲力竭,心中开始萌生辞职之念。
那天巧了,我依然在开会。先是父亲打来电话,说母亲又在闹出走,让我快回来。当我对领导说自己家里有急事需要缺席会议时,我发现领导的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毕竟凡事只有再一再二,没有再三再四。
刚坐上出租车,又接到爱人电话。爱人的语气略显慌张,说母亲这回闹得有点凶,正往小区外面跑,而她自己抱着娃在后面根本追不上。
听完爱人说的情况,我也有些慌张——母亲只有小学二年级(没读完)文化水平,在郑州从来没让她独自出过门,这要是走丢了,那可是真丢了——但是我再慌,也不能表现出来。于是,我强作镇定地对爱人说:“别慌,我已经上出租车了……你马上给大嫂打个电话,她离咱家最近。”
我上班的地方在郑东新区,打车回老城区家里,交通顺畅的话,一般不会超过三十分钟。然而那天很不幸运,刚跟爱人通完话,就遭遇了堵车。
堵车期间,我接到了父亲的第二个电话——他因腰疾,只能待在屋里,大抵是心里焦急——听他在电话那端唠叨的大意是:母亲下楼了,爱人也追下去了,刚才给爱人打几个电话都占线,没法子就又打到我这儿了,然后问我到哪儿了,催我尽量快点。
当父亲在电话里说“你尽量快点”时,我终于爆发了中年人的崩溃:“大堵车,你让我咋快?除非我长翅膀飞回去!”
父亲被我呛得一阵沉默。
崩溃往往就在一瞬间,而且一旦发生,便不可收拾。我吼完一句,又忍不住吼第二句:
“我公司离家这么远,你为啥不给我二哥打电话?他十五分钟就能赶到!”吼完,我挂断了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挂父亲的电话。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画面:
2013年,烈日炎炎的7月的某天下午,一个三十三岁的上班男人,乘坐着出租车,被堵在中州大道的拱形桥上,他俯视着前方浩浩荡荡、如蚁爬行的汽车长龙,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但是他很快恢复了坚强,没过一分钟便又给父亲回拨电话,语气平静地告诉他:“不用给我二哥打电话了,我已经让童童(爱人名字)给我大嫂打过了,她应该很快就能赶到。”
上天是眷顾我的。不一会儿,我收到了好消息——爱人发微信语音说:“我和大嫂已经截住了妈,就在小区东门外往南公交站牌附近那里,我们已经稳住了她,你不用太着急。”
听完爱人的微信语音,我浑身一阵松弛。
这里有必要讲一下关键角色大嫂。大嫂一直在平顶山某学校上班,但因大哥转战郑州发展,她遂乘暑假期间来到郑州,夫妻短暂团聚。大哥大嫂所住之地距离我的小区很近。想着大哥白天必然在上班而大嫂应该空闲在家,于是我果断让爱人把“救火”电话打给了大嫂。
至于父亲为何舍近求远,不给二哥打电话而是次次打给我,想来想去,只有一种合理解释:他和母亲长期跟随我住,已经习惯依赖我了。当然可能还有另外一个原因:自从我搬进新房更换工作,不仅与二哥距离变远了,见面机会也变少了。关于母亲性情大变及离家出走的问题,在向二哥传达时,我和父亲就像刻意回避痛点一样,某种不可名状的心理作祟,驱使我俩不想把情况说得太严重,总是轻描淡写。如此情况下,父亲也就不大可能把“救火”电话打给二哥了。
当一切平息,夜晚来临,我筋疲力尽地躺在床上,心中默语:“这班,怕是没法上了。”首次,我想到了辞职。
然而清晨醒来,我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又否定了昨夜的想法:“不行,这班还得上,不然房贷怎么还?生计怎么维持?”
想到残酷的现实,只能咬牙从床上爬起来,像平常每一个早晨那样,安顿好家里的一切,提起公文包去上班。只是这一次,我特意叮嘱爱人和父亲:母亲一有“闹出走”的迹象,就给我打电话,不要等到局面失控了再打。
注:本文节选自《当妈妈患上阿尔茨海默病——十年陪护手记》,鲁非 著,河南文艺出版社出版。本文标题为小编自拟。
责编|熊丰 责校|张丽
审核|方劲锐 排版|陈萱庆
更新时间:2025-07-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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