沸水澄心录

初识茶味，是在一个北地干燥的午后。冬来风紧，恰逢周末，遂踱入友人茶室，氤氲香气扑面而来，不觉双目迷蒙。我如莽撞闯入秘林的旅人，一时手足无措，笨拙拘谨。友人恰端坐席前，静定如禅，茶器在她手中流转，仿佛有了生命。提壶注水，水线如温润丝线垂落，手腕轻动，水流便如云气，温柔拂过盖碗中沉睡的叶片。袅袅茶气升腾，柔曼似江南柳絮，悄然熨平了北地的粗粝与心头的躁意。彼时牛饮一杯，尚不知这小小叶片的浮沉，日后竟会成为灵魂栖息的方舟。

闲暇时常去叨扰一盏茶，也翻过宋徽宗御撰的《大观茶论》，字句如金粉跌落眼前，心境自然洞明。只觉一阵千年古风拂面而过，悄然消散。那些“茶之为物”“采择之精”的深奥论述，初读只似缭绕脑际的缥缈雾气，终究未能凝结成掌心一滴可握的清泉。

终于一日，惴惴然握住了茶壶把手。奈何心若沸水，壶身难稳，倾泻的水线如顽童般跳跃不驯，烫得指尖骤缩，掐算时间，不是多一分便是少一秒。看壶中汤色随之变幻，时深时浅，时浓时淡，竟如人心般莫测难定。

其后习茶不辍，渐能稳住壶身，水流驯顺成一道细线，温润地注入杯中。待茶汤沉淀，温润光泽初现，静观其氤氲之气升腾，缕缕茶气如篆书笔意盘旋，徐徐消散于晨曦微光，心绪亦随之沉淀。忽有所悟：我们总执迷于锁住杯盏中的茶香，而茶气却自有其归宿。它如飘忽的篆笔，只于虚空留下无形玄妙的轨迹，终归于寂灭。竭力捕捉每一缕香息，恰似徒手握紧流水。直至此刻方知，真正沁入心魂的，原是茶气飞散时那轻盈的刹那，是沸水激荡茶叶瞬间迸发的生命。

重提壶，屏息凝神，水声温顺，舒缓流入盖碗，与茶叶相拥，发出细微悦耳之声。原来，这滚烫的冲激，不仅是茶叶的洗礼，更是人心与天地的和解，是焦灼向澄澈的皈依。

凝神端坐，轻捧茶盏，茶汤入口，竟似将万籁俱寂的天地一并饮下。恍然彻悟：所谓“借茶修为”，非为执念杯中茶香永驻，亦非欲以叶片替代尘嚣，而是借此一盏，教人沉静面对眼前滚烫的茶气，看它如篆书般自在舒展，终归于无痕。真正的修为，便在这茶气起灭之间。犹如禅门“喫茶去”的意旨：不必徒劳追索茶气的踪迹，只消静静品味当下这一盏，心便已与万物相融。

从此，一盏茶汤便是栖心之所，尘世扰攘喧嚣，只需在茶席前坐定，倾注热水，看茶气如轻魂袅袅上升，心便如壶中茶叶，在滚烫的浸润里缓缓舒展、沉淀、归位。沸水一次次注入，是茶叶的苏醒，亦是人心在滚烫中淬炼澄澈的历程。

人生浮沉，亦如茶在水中，我们以茶修持，以茶养德，无非是在这方寸茶席间，于翻腾与沉降的循环往复里，为漂泊的灵魂觅得一方安顿的净土：茶汤澄明处，自有心灯映照。（周睿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