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周忠应
你的悲伤是你的,我的平静是我的

是夜,窗外疏雨滴梧桐,一滴一滴,仿佛敲在心上,却又悄然无声地化入泥土。我忽然想起王尔德那个锋利的回答:世界上最恐怖的事情,是太多人活得不像自己。这话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多少烟尘的皮囊。年轻时,我们何尝不是那熙攘人群中的一个?我的声音被众人的声音淹没,脚步被他人的脚步牵绊,连悲喜都仿佛是照着某种看不见的模子刻画出来的。那时我们活在尘世的喧嚣里,生命被太多的牵绊缠绕,如春日的飞絮,看似自由,实则随风飘零,由不得自己。
不管的闲情
《菜根谭》里说:“福莫福于少事,祸莫祸于多心。”这实在是历经世事后淬炼出的智慧。年少时总以为热心肠是美德,后来才懂得,许多的热心,不过是边界不清的僭越,是自我价值感的盲目投射。
这使我想起江南的一座老宅。那是一个暮春,我偶遇一位守着祖传庭院的老先生。院子白墙黛瓦,门前一条清浅的河水静静地流着。最引我注目的,是墙角那一片茂盛的青苔,绿得深沉,绿得固执。我问老先生,为何不学邻家,种些时兴的玫瑰、月季,岂不更热闹好看?他提着小小的铜壶,正给那青苔洒水,水珠如雾,轻柔地落下。他抬起头,眼角的皱纹里藏着温和的笑意,慢悠悠地说:“这青苔,自打我太爷爷那辈就在这儿了。它不羡慕花的红,也不嫉妒草的青,我就让它按着自己的性子长。你看,它活得多么自在。”
我一时怔住。这话里,竟含着禅机。他不去干涉青苔的生命轨迹,任其遵循千百年的节奏,缓慢而坚定地蔓延。这何尝不是一种对生命本真的最高尊重?我们对于他人,对于世界,往往怀着一股改造的热情,急切地想去“插一手”,殊不知,这插手之间,便已失了那份从容与安宁。守住自己的园地,不轻易踏入他人的因果,内心便多了一方可以自在呼吸的天地。那一片青苔的幽绿,比任何繁花似锦,都更接近生命的原色。

不闻的清寂
人声鼎沸处,最难寻觅的是自己内心的声音。我们年轻时,大抵都做过那只敏感的“惊弓之鸟”,他人的一个眼神,一句无心快语,都足以在我们心头掀起波澜,甚至改变航行的方向。那份在意,像无形的蛛网,将我们捆绑得动弹不得。
后来,我遇到一位做缂丝的绣娘。她的工作室在一条深巷的尽头,推开木门,仿佛推开了几百年的时光。她终日坐在古老的织机前,小小的梭子在她指尖来回穿梭,发出极轻微的“哒、哒”声。窗外是旅游区的人来人往,喧嚣声浪一阵阵涌来,她却浑然不觉,眼神只专注于眼前那细若发丝的经纬。我问她,怎么能忍受这般日复一日的寂寞,又怎能对外面的评价充耳不闻?
她停下手中的活计,为我斟上一杯清茶,语气平缓得像一池深秋的湖水。“你看这缂丝,”她指着绷架上渐次成形的莲塘图样,说道:“‘通经断纬’,最重要的是心静。心一乱,纬线就断了,整幅作品也就毁了。外面的声音,是好是坏,都与我这根梭子无关。我的世界,就只有这经线与纬线。”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何为“沉浸”。她的世界,已全然收缩于这方寸之间的织机。外界的嘈杂,于她而言,不过是遥远的、与己无关的风声。她活在自己的韵律里,这韵律,便是那千年不变的“哒、哒”声,比任何掌声与喝彩都更真实、更恒久。这份“不闻”的定力,是需要用一生的修炼来换取的清寂,也是守护自我最坚韧的铠甲。
不扰的安宁
白岩松曾说,我们活得太累,是因为太容易被他人的情绪所左右。这世上有一种消耗,是无声无息的,那便是情绪上的“寄生”与“缠绕”。负能量的人,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你若靠近张望,很容易便被那井中的寒气与黑暗所吞噬。
夏日的午后,我最爱观察书房窗外的那棵老樟树。它枝繁叶茂,撑开一柄巨伞,投下满地清凉的光斑。树下,时常有过往的行人。有欢笑的孩童,追逐嬉闹;也有失意的成年人,坐在树下的石凳上,或掩面叹息,或默默垂泪。他们将自己的喜怒哀乐,尽情地挥洒在树下。
然而,无论树下是何种光景,那棵老樟树总是那般沉默地站着。它的气根在微风里轻轻摆动,叶片在阳光下发着油亮的光。它接纳一切,包容一切,却从不被任何情绪所沾染。欢笑声留不住它,叹息声也扰不动它。它的核心,是那样稳定而深沉,它的生长,只遵循着阳光、雨露和季节的律动。
人到中年,当学这老樟树。不为他人的狂喜而忘形,亦不因他人的哀伤而沉沦。在自己的情绪里扎根,方能获得那份“情绪自由”的安宁。这份安宁,并非冷漠,而是一种明晰的边界感。你的悲伤是你的,我的平静是我的。如此,才能在纷繁的人际涡流中,保全一个完整而从容的自我。

不赶的从容
人生最徒劳的,莫过于用别人的地图,来走自己的路。我们总在仰望别人的山巅,羡慕别人的速度,却忘了,每一条路都有其独特的风景,每一个生命都有其专属的时序。
秋日登山,最可见此中真意。起初,山道上游人如织。有身强体健的青年,背着轻便的行囊,步履如飞,从我身边疾驰而过;也有带着幼童的父母,走走停停,速度缓慢。我若跟着青年的步伐,不免气喘吁吁,心力交瘁;我若迁就孩童的节奏,又觉意兴阑珊,未能尽兴。
后来,我索性脱离了所有的人流,拣了一条僻静的小径,独自慢行。我不再关心谁走到了我的前面,谁又落在了我的后面。我的眼睛,开始看见路旁石头缝隙里探出头来的紫色野菊;我的耳朵,开始听见风穿过松林那簌簌的、涛声一般的回响;我的皮肤,感受着透过叶隙的、被滤得温凉的阳光。我以自己的频率呼吸,以自己的步幅丈量山路,竟发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丰盈。
泰戈尔说:“不必慌张赶路,按自己的节奏,步履不停地走过每个今天。”生命的成熟,正是从这场盲目的追赶中醒悟过来,终于肯承认,也肯忠于自己的“慢”或“独特”。山巅的辽阔景象,属于每一个最终抵达的人,无论迟早。而那一路上的松风、鸟鸣、花香与内心的澄明,才是真正独属于你的、无法被复制的生命体验。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从云隙间洒落,在积水中投下碎银似的光亮。世界经过洗礼,显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澈与宁静。王尔德那句断言所带来的惊悚感,此刻已化为一种深沉的慰藉。活出自己,并非要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伟业,它只是意味着,将向外张望、比较、索求的目光,一点点收回来,温柔地投向自己的内心。
如那位洒水于苔的老者,如那位专注于缂丝的绣娘,如那棵沉默伫立的老榕,如那条独辟的登山小径。沉浸式地做自己,便是与这世间,达成了一场最深情的和解。从此,风来听风,雨来赏雨,内心的灯盏,只为自己而明灭,光虽微芒,却是亘古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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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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