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昌小城流量“嫁接术”：一只卤鹅撬动290150只

2025年5月3日，重庆荣昌，区政府机关食堂向游客开放。视觉中国图

五一假期，重庆市荣昌区政府机关食堂外，人群从食堂窗口一直排到政府前门，绕了一个圈，就为了18元一份的公务员工作餐，两荤两素。有人吃完觉得“味道还行”，也有人说“就是图个气氛”。但在社交平台上，这顿饭成了流量中心。

假期里，甘肃敦煌、安徽黟县、江苏东海等地也宣布开放机关食堂接待游客，但真正“出圈”的，只有荣昌。

这场突如其来的热度表面上起于一顿饭，更早的起点却是一只卤鹅，以及一位被网友称作“卤鹅哥”的中年男人。他从成都出发，在街头投喂外国网红“甲亢哥”，用一只卤鹅让人记住了荣昌。这场意外的曝光很快转化为实打实的销量，据荣昌区委宣传部介绍：这只卤鹅，在五一期间撬动了290150只。

“一个网红带一种特产”

“卤鹅哥”名叫林江，今年49岁。2025年3月底，林江带着卤鹅前往二百多公里外的成都，他要在那里“投喂”一个在中国社交媒体上爆红的国外网红“甲亢哥”。林江的投喂行动成功了。

成功的标准并不复杂：让网红接过卤鹅，在镜头前吃了一口，“卤鹅哥”成了画面的一部分，荣昌的卤鹅也跟着火了。但是完成投喂这个动作艰难得多——林江要尽可能挤到最靠近“甲亢哥”的位置，从一众投喂者中脱颖而出，被选中后才能被身材高大的保镖拽进镜头之中。

这场“投喂”是一次林江押上全部身家的孤注一掷。2019年起，林江就尝试通过短视频推广他的实体生意，他在重庆开过家具店、卖过串串香。2021年他关掉了店铺，回到荣昌老家，专注做自媒体，却几乎颗粒无收。到2024年初，他的存款已经见底。房贷断供，车未年审。他带着母亲借来1万元，踏上投喂“甲亢哥”的路。

林江并不掩饰对流量的渴望。在他的短视频账号中，他疫情期间给环卫工人送防疫物资，到长沙送别袁隆平，在夏天参与扑救北碚山火，为乡镇的老人送去猪肉。他也曾紧追热点，到菏泽找过郭有才，到开封看过“王婆说媒”。但一次又一次，他都没火。

“我没有当网红的才艺，也没有资本。但如果我的城市火了，我或许也能火一点。”林江对自己的定位非常清楚，“锅里有了，碗里才会有。”

卤鹅本为潮汕食物，后广泛流行于荣昌及附近地区，成为当地特色美食品牌。2011年，荣昌卤白鹅制作技艺被列入重庆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名录。

成都是“卤鹅哥”的第一站。在那之前，林江对自己的英语水平毫无信心，只能靠AI翻译软件，把简单的单词一句句念熟。“吃”是“eat”；“不辣”是“no spicy”；“好吃”是“delicious”；“卤鹅”是“braised goose”。语言之外，他更倚仗一种朴素的真诚。

成都站投喂成功后，林江一路追随“甲亢哥”，从成都到重庆、香港、深圳，再到长沙。“甲亢哥”的行程像是一个移动的流量磁场，而林江拼尽全力将荣昌的卤鹅送入这个漩涡中。他成功了，也付出了代价。

网红“甲亢哥”在品尝林江（左一）投喂的食物。视频截图

第一次网暴发生在重庆。网友不满他“露脸太多”“非要送烤乳猪”，怀疑他是“蹭红”，那晚，林江在洪崖洞被骂哭。第二次网暴紧随其后，深圳投喂达到林江此行的最高光，他不仅上了“甲亢哥”的车，还被邀请观看世界之窗的节目。网友骂他“脸皮太厚”“干扰直播”，再敢跟下去就“整他”。

在网络情绪的洪流中，林江害怕了。可他却坚持去了下一站——长沙，这一站，他不是孤身一人。

荣昌区文旅委副主任张志秀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在林江投喂“甲亢哥”的前几站，他们就注意到了网上的热度，但当时他们持观望态度，“因为甲亢哥是美国人，牵涉到国际政治方面的一些考量。”但网友热议不断，荣昌的文旅部门也在社交媒体上被频频“艾特”：“荣昌文旅在哪儿？”

最终，站出来一锤定音的是区委书记高洪波：要接住流量。

深圳那站，林江接到了高洪波打来的电话。电话里，高洪波安慰道：“你不要怕，有我们在。”随后，荣昌区派出一个由公安、文旅、宣传等7人组成的小组，带着卤鹅、麻饼、花椒鸡等特产奔赴长沙，成为林江在最后一站的后援团。

政府的介入看似偶然，其实早已有迹可循。张志秀说，早在两年前，荣昌就在系统性打造“网红经济”，高洪波提出要让“每个干部都成为网络发声者”，要“每个企业学会自己当网红”，对于当地的网络主播，也由网信办牵头对他们进行培训，“荣昌有什么文化，你们要从哪些方面去推”。

彼时，仅有约10万粉丝的林江也参加了多次培训。张志秀称，高洪波曾提出“一个网红带一种特产”，比如“一个网红带卤鹅，一个网红带荣昌猪肉，一个网红带黄凉粉。没想到爆点在林江身上，他把卤鹅带火了”。

2025年4月30日，重庆荣昌举行“千年荣昌·2025年荣昌卤鹅非遗美食消费季”活动。视觉中国图

“不是绑定，而是撑腰”

在高洪波拍板后，一场有备而来的“接流量”行动，在荣昌迅速铺开。

区文旅局迅速行动，4月8日一天之内连发6条短视频，全部与林江相关。视频的剪辑并不复杂：开头多是林江投喂“甲亢哥”的现场，镜头一转，荣昌的卤鹅、非遗景区等入镜，林江成了这场宣传的“中转站”。张志秀说，这是荣昌文旅的第一步，把林江的流量“嫁接”到荣昌，称为“嫁接引流”。

第二步，是高调接站。林江从长沙回重庆荣昌，区里安排多家卤鹅企业在高铁站迎接。一群手捧鲜花，高喊口号：“荣昌卤鹅哥，荣昌爱。”有人拍照、有人录像，还有人向他投喂一只卤鹅腿。回忆这一幕，林江哽咽说：“我何德何能有这么多人欢迎我。”

之后是第三步和第四步：荣昌区政府给林江颁发10万元奖金，协调企业赠车，并授予“荣昌卤鹅首席推介官”的称号；此前他在各地投喂“甲亢哥”、拍摄视频的所有开销，也由政府统一报销。

那几天，林江的抖音账号粉丝猛涨约80万。“突然有种当年看《霍比特人》电影的感觉，一个平平无奇的普通人，突然卷入一场世界级的冒险当中，最后真的变得闻名天下，回过头来一切都是那么魔幻和美好。”有位网友在林江的账号留言。

第五步，是直播带货。荣昌区的领导班子轮番出镜，和林江一起直播带货。张志秀记得，那场直播，共拿下300万元的销售额。直播间里，高洪波直接喊话全国网友：欢迎到荣昌来旅游，停车场免费、公交免费、景区门票也免费。

在张志秀看来，荣昌是在打一场有准备的仗。对于荣昌怎么才能火这个问题，他们曾挖空心思不止一次地研究过，制造话题和爆点的意识早就深植内心，因此，上面“接流”的五步走是步步为营。

接下的“流量”对于荣昌来说，意味着什么？张志秀说，流量代表着一座城市的知名度，荣昌这样一座小城，它藏在巷子里，它的酒酿得很香，但是没有人知道，如今全国都知道有荣昌这么一个地方，荣昌的发展机遇也就来了。据荣昌政府提供的数据，五一假期荣昌共接待游客234.5万人，零售额达20亿元。

张志秀称，现在各个地方之所以“卷”文旅，目的就是促进消费，只有消费了，老百姓的腰包才会鼓。但她也知道，这种城市与个人深度绑定的流量，风险很高。

4月底，在荣昌“接流”的第六步中，林江到上海参加车展，他在车展现场再次上演“投喂”，只不过被投喂的主角——周鸿祎——拒绝了他。这一次，网友不再站在“卤鹅哥”的后面，而是嘲笑他“投喂成瘾”“不懂适可而止”，流量反噬开始显现，有网友连带着开始反感荣昌。

林江回忆，那次他遭受的网暴比投喂“甲亢哥”时大很多倍。有人告诉他，如今的他不仅代表他自己，也代表了荣昌的形象，“你觉得你的行为妥当吗？”

张志秀想起，也有人曾提醒过风险的存在：“如果一个网红他不能够规范自己的言行，而政府又和他绑定太深的话，那么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有人建议，这种时候政府不要站出来，但是高洪波站出来了。张志秀理解这种选择：“一座小城，面对百年一遇的机遇，如果不站出来，就没办法出去。哪怕是从做人的角度来说，他（卤鹅哥）把这座城带火了，咱们就抛弃他？也不行。其实这不是政府与网红的绑定，而是一种撑腰，我们政府给‘草根’撑腰，‘草根’就会站出来拥护你。”

荣昌没有回避风险，区文旅局迅速发布了一条“邀请周鸿祎到荣昌”的短视频，安陶艺人、卤鹅掌勺人、夏布折扇传承人一一出镜，邀请周鸿祎到实地看看荣昌的非遗与风土人情。周鸿祎应邀前往。

2025年5月，重庆荣昌，网红卤鹅店门口排起长队，志愿者在维持秩序。受访者供图

全区总动员

“五一这几天，比过年还热闹。”出名后的林江像“工具人”一样，每天都有见不完的人，说不完的话，照不完的相，一天只睡四五个小时却乐此不疲。

荣昌的热闹，不只靠热搜和短视频，更靠整个区实打实地动起来。从区委大院到街头摊贩，从机关食堂到市民家中，荣昌为这突如其来的热度，几乎调动了每一个可用的“岗位”。

为迎接游客，荣昌全区成立了十个专项工作组，包括交通疏导、后勤接待、投诉处理、城市提升等。每个重点景区都被分配四五个乡镇支持，“我们人手真的不够，很多都是从乡镇部门借过来的，大家抱成团一起来做，不然哪里有这么多人做事。”张志秀说。

好在各个部门协调分工并不生疏，这得益于长期的训练。张志秀称，荣昌近几年总是举办大型活动，“几十个部门一起上，训练出来了”。比如，每次搞活动时，交巡警负责道路保障，卫生部门会将医生调到活动点。

荣昌城区不大，五一期间，日均涌入近50万人，接待力是最大的挑战。仅凭政府部门远远不够，志愿者成了第一道接触面。

张志秀称，这次的志愿者很多，有些甚至来不及全面培训就“撒出去了”，志愿者就凭个人的素质和规范去接待游客，但是效果却出奇的好，“大家心都朝着一处想，荣昌好不容易出名，一定要做好，不想丢荣昌的脸。”

打卡机关食堂后，来自成都的游客邹雨菲和家人在广场散步时注意到，穿红马甲、绿背心的志愿者随处可见。“他们会帮忙指路、推荐卤鹅，天那么热，态度还很好。”

社区工作人员林女士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从4月下旬开始在景点附近维持秩序，那时她负责夏布小镇的商户秩序和规范摆摊。“五一”期间，她被安排在区政府附近值班，从早上8点到晚上6点，只有中午吃饭时休息一会，分到夜班的同事晚上11点还在街上巡逻。

林女士的值班内容包括维持游客的排队秩序，比如买卤鹅的队伍，因为太长且又在路边，林女士常劝游客到其他卤鹅店购买也是一样的。她还要安抚游客情绪、处理投诉及问路。几乎每一个问路游客，都会问政府食堂在哪里。林女士不仅指路，还会介绍食堂里除了18元套餐，还有定价3-18元的小碗菜。在她看来，政府食堂开放，有效缓解了荣昌其他餐饮店铺的压力。

开放政府食堂的主意也是高洪波想的。张志秀说，“大家喜欢政府食堂，是觉得官民之间可以走得这么近，可以去体会对方的生活，不可思议的感觉。”

自发行动的还有商户、市民。因游客太多，超过荣昌酒店的接待能力，部分游客反映无处入住。高瑞酒店负责人张女士说，“节前几天客房全部订满，我们也没有涨价。”为了照顾游客需求，酒店增设了下午茶和零食，客房价格维持在200-300元之间，“监管部门还来检查，确保不借机涨价”。

渔蛙小院店主朱继兰记得，4月30日，她听说很多游客找不到住处。“我这里有蒙古包，本来是餐厅用的，我就腾出来给大家住。”她和丈夫轮流值夜班，后厨烧热水给游客洗澡，凌晨2点还在安排床位。

朱继兰说，她可能算是荣昌第一个为游客提供住宿的人。“我们就是想尽地主之谊，让人家来荣昌玩没有后顾之忧。”她家的蒙古包能住下四五十人，三天共接待百余名游客，免费提供早餐，唯一收费的是空调被，“一床26块，新买的，用完可以带走。”

这场全民动员甚至延伸到生活细节。家住重庆市区的梁美（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在政府食堂的停车场发现，直角花坛的边都被修成了圆弧形，“可能是怕游客碰伤”。她还注意到，食堂附近设有临时表演舞台，小孩在台下跟着唱跳，“志愿者一直在值守，直到晚上8点才吃饭。”

梁美的朋友是荣昌人，其所在小区收到一封“爱车回家倡议书”，呼吁居民减少驾车，为游客让出停车空间。荣昌高铁站出口和高速出口，也安排了志愿者站岗发放饮用水和旅游攻略。区政府一位值班人员说：“来的人太多，路边停车都不罚款，尽量给游客方便。”

2025年5月1日，重庆市荣昌区政府机关食堂对外开放，首餐吸引超3000名游客前来体验。视觉中国图

流量散去前的谋划

“五一”假期结束，荣昌的短视频账号依然在更新。街头排队的人少了，机关食堂也逐渐回归内部。

林江成名不过一个月。他知道自己是“被看见”的那一批人，也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出错”。在经历上海车展的争议后，他变得谨慎，发言、出镜，每一个动作都先想一遍，怕影响到荣昌。他说，下一步准备找团队，“视频内容会提升，但主题不会变，还是宣传家乡。”

对林江来说，这是一段自我调试的过程。对荣昌来说，流量高峰总会下降。荣昌区政府没有等流量散去再谋划。他们提前做了两个动作：产业招商与区域联动。

在“卤鹅哥”爆火初期，荣昌区出台了《荣昌卤鹅产业高质量发展行动方案》，明确到2026年，荣昌卤鹅产业形态基本形成，培育龙头企业3家，全区卤鹅产值超过10亿元。张志秀认为，荣昌能否长红的关键，就在卤鹅产业的链条谋划上。

她举例，此前荣昌的卤鹅生产大多停留在家庭作坊的模式，全区有一两百家小商户，缺乏统一标准，也缺乏规模化能力。节前，区里组织相关部门和企业负责人实地走访了大型食品加工厂，参考过去紫燕百味鸡等成熟预制菜品牌的经验，开始引进更成型的冷链和生鲜加工流程。

在加工端打通之后，销售端也同步升级。线下传统门店辐射范围有限，“必须线上”，邀请全国的网红卖荣昌卤鹅。同时，荣昌也在对接全国零售渠道，推动卤鹅进胖东来等商超。供应端、生产端、销售端全线联动，荣昌试图搭出一整条稳定可持续的卤鹅产业链。

2025年5月3日，荣昌北站迎接各方来客。视觉中国图

荣昌的布局并未止步于卤鹅本身。

“除了吃的部分，鹅的其他部位也可以用起来。”上述区政府值班人员介绍，比如鹅毛，可以用于羽毛球生产，鹅绒可加工成羽绒服、羽绒被等。几天之内，荣昌就与江苏一家羽毛球加工企业达成意向合作，顺带引入了一家羽毛球拍制造厂。与此同时，围绕羽绒加工的招商也同步进行。荣昌还借势谈下一个羽毛球公开赛项目，计划于5月在当地举办。

“以前招商我们花钱去请，现在人家自己就来了。”张志秀说。

荣昌并不打算“独火”。张志秀说，这次流量起来之后，她们也把目光投向周边。“我们不只自己火，我们想让周边也一起热起来。”荣昌位于川渝交界，与四川隆昌、泸州，以及重庆大足、永川相邻，“我们需要连成线，连成片。你要游，你不只有荣昌游，还可以到四川、到重庆其他地方去游。”

张志秀介绍，五一期间，荣昌还邀请周边城市开通旅游专线，到荣昌接客，大足区的大巴车上就挂着“用大足菜刀砍荣昌卤鹅”的特色标语，“合作是我们的共识，我们愿意让大家一起来享受这波红利。”

张志秀说，她更希望游客记住的不只是这几天的热闹，而是荣昌这座城市本来的样子，“有底蕴、有耍事（好玩的）、有温度。”对于流量，她没有太多浪漫的期待，在她看来，做旅游也像做生意，没有回头客，就不算真的成功。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陈宇翊 王诗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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