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遛子

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凝着雾气,外头是宜昌冬日惯有的灰蒙蒙的天。暖气片嘶嘶地响,烘得人脸颊发烫,思绪也跟着黏稠起来。同办公室那位被称作“作家”的同事,最近确是文思泉涌,接连写了两位同事,笔下的活灵活现,连被写本人都挠着头笑说:“这龟儿子,把我那点德行摸得透透的。”今早他端着搪瓷缸子,踱到我格子间旁边,热气从缸口蒸上来,模糊了他的眼镜片。他说:“下一个,写你。”语气平常得像说“下班了”。

我正整理着父亲这个月的药费单子和医院诊断书,高龄加上老年痴呆,母亲的情况也差不离,手指头捻着那些轻飘飘的纸,忽然就使不上劲,单据散了一桌,像被风吹落的枯叶。我心里咯噔一下,很唐突。不是怕写,是觉得没啥可写。在同事里头,我是个顶寡言少语的人,平日里少与人交际。上班,做事,下班,看书,然后便是围着两位糊涂了的老人转。日子像江边的石头,被岁月的水流磨得圆钝,没了棱角,也看不出原来的纹路。

人到中年,像是忽然在某个清晨照镜子时,彻底看清了自己脸庞的轮廓,也接受了那轮廓里的平凡甚至平庸。我不再与年轻时那个心高气傲的幻影较劲,只牢牢守着一条:在单位,规规矩矩,把自己的事情坐(做)得妥当。当然,我也不是面团,任人揉捏。同事们背后议论,说我“属于但是上‘刺’”,那个“但是”用得好,话锋一转的意思。意思是,平时看着闷不吭声,但别轻易招惹,那刺藏着呢。一般人,不敢碰我。我也不需要他们来碰。

下班铃响,像一声赦免。推开沉重的玻璃门,江风带着潮湿的、微腥的、活生生的气息,猛地灌进肺里,人才算真正醒了。我从那个安静得只有键盘声和暖气嘶鸣的盒子走出来,走向我的城池北门。


北门不是门,是一片地界,是老宜昌的胸口,贴着长江心跳的地方。都说宜昌是码头文化,天南海北的人,随着货船、客船在这里靠岸,有的走了,有的就扎下根,生发出各色枝蔓。养蛐蛐的,斗鸡的,搞收藏的,算命卜卦的,收破烂也能收出古董的……三教九流,在这里都能找到自己的窝和活法。这里的房子挤挤挨挨,巷子曲里拐弯,青石板路被无数双脚底板磨得温润光亮,下雨时,映着昏黄的灯,像一条条流着蜜的河。

在这里,街坊邻居,大都认得我。他们不叫我办公室里的名号,叫我“何胖子”,或者更亲昵些,“胖子”。我是个他们眼里“乐意助人的老好人”。特别是对那些上了年岁的,或是街边做点小生意的,能搭把手的,我从不推辞。力气、门路,或者只是陪着说几句宽心话。人心是肉长的,你敬它一尺,它有时候能还你一丈。

有一回,巷口的杂货店老李进货,一大车纸箱子堵在窄巷里。他一个人忙得满头大汗,腰都直不起来。我路过,没吭声,过去就搬。不一会儿,隔壁修鞋的邓伯看见了,摘下老花镜也过来了;对面理发店的王嬢嬢招呼学徒出来帮忙;连平时总在街角晒太阳、有点癔症的老吴头,也颤巍巍地想来搭手。箱子很快搬完,老李散烟,大家嘻嘻哈哈,巷子里满是快活的气氛。我老妹——她是在这片区小学教书的,那天正好看见,后来对我说:“嘿,我在这地方教了十几年书,人情往来,居然还没你熟络。”

还有“棺材”。他姓关,因为早年做棺材手艺,得了这么个诨名,他也不恼。他儿子年轻时血气方刚,打架失了手,闹出人命,坐了牢。那几年,“棺材”家像是被瘟神光顾过,街坊们避之不及,生怕沾了晦气。他家里灯泡坏了,水管漏了,求人都难。我有空时,就过去看看,递根烟,帮着敲敲打打,换点小零件。都是顺手的事。后来他儿子出狱,回到这恍如隔世的老街,站在巷口,迟疑着不敢进。“棺材”拉着儿子的手,走到我跟前,指着我说:“娃子,看清楚,这就是你幺爹。往后在这北门,有啥事,先找你幺爹。你幺爹点头,才算数。”那汉子,四十多岁的人,眼圈瞬间就红了,笨拙地要给我鞠躬。我扶住他,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所以,在这北门,说实话,没人敢轻易惹我。倒不是我自己有多凶神恶煞,而是我知道,只要我皱个眉,真遇上不讲理的混账,不用我开口,就会有人站出来。邓伯、老李、王嬢嬢,甚至那些平时不声不响的街坊,都会是后盾。这是一种不成文的、流淌在街巷里的义气。当然,我自己很少跟人发生争执,觉得没意思。争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不如省下力气,去看江上的船,或者琢磨晚上吃什么。

就连点军区那边来卖菜的农人,也认得我。有个陈大姐,菜卖不完的时候,总会把剩下些水灵灵的菜叶子、几个卖相不好的萝卜,放到相熟店铺里,嘱咐一句:“给宜钢下岗的那个‘何老弟’。”其实我没下岗,也不是宜钢的工人,不知这称呼从哪里传起,但她这么叫了多年,我也就应了。一捆青菜,两颗萝卜,是情分。

我就是北门一个“街遛子”。得说清楚,街遛子不是二流子。二流子是好逸恶劳、惹是生非;街遛子呢,是生活的观察者,是街巷的游吟诗人(虽然我不会吟诗)。我们到处看热闹,什么事都想试一试,尝一尝,琢磨琢磨。热闹是生活的脉搏,试试看是保持好奇。

在宜昌玩雨化石(宜昌奇石)的圈子里,好些石友知道我。为啥?因为我曾经干过一件他们觉得“苕”(傻)的事:专门跑到猇亭那边,去砸石头。不是发泄,就是想看看石头里面的构造,看它们的断面,看纹理怎么生,怎么长,看岩浆怎么冷却成故事。也花过在当时看来是“巨资”的价钱,买过一块“八卦石”,黑白交错,浑然天成,现在还在我书案上镇着纸,也镇着我的心绪。

在宜昌搞收藏的队伍里,“何胖子”也算个有点名号的人。他们说我是个“敢于出手”的人。从邮票开始,方寸之间见大千世界;再到瓷器,迷恋那温润如玉的釉光;最后迷上玉器,尤其是高古玉。我拜过师傅,跟宜昌古玉鉴定的大家董老师正经学过一段时间,规矩、眼力、门道,一点点抠。也着实收藏了几件战国楚地的玉器,小小的,沁色斑斓,握在手里,冰凉一段历史。

眼光嘛,有准的时候,也有“毛虎”(马虎)打眼的时候。交过的学费,够买几年好茶喝了。但也有捡漏的狂喜瞬间。记得有一年冬天,在夷陵广场边上,地摊挤挤攘攘,卖啥的都有。我在一个堆满仿古青铜器、钱币的摊子前蹲下,眼睛扫过那些粗劣的绿锈。忽然,角落里一把不起眼的、剑柄几乎烂光的剑,让我心里一动。上手,分量、手感、那锈色的层次,还有几乎被磨平的脊线……心里有个声音在喊。摊主当工艺品卖,五十块钱。我压住心跳,讨价还价,三十块拿下。后来请董老师掌眼,他看了半晌,长出一口气:“胖子,你这是抱了块金砖回家啊。”那是一把战国楚剑,虽然残了,魂还在。能从假货堆里发现真家伙,除了运气,大概也算一点点这些年熬出来的“本身”吧。

我喜欢文字,喜欢在故纸堆里嗅闻时间的味道。但从没想过要当什么“作家”。加入什么协会,开会应酬太多,我觉得麻烦,也懒得。自己读,自己写,自在。研究历史,我独独偏爱宋代。喜欢它文气鼎盛下的忧患,喜欢那些在困顿中依然活出精致与风骨的文人。我自己在微信上弄了个公众号,取名“茶楼”,不热闹,就静静地整理一些宋朝的史料、趣闻、风物,像在自家的茶楼上,给有缘的过客沏一杯清茶。

也喜欢宜昌的地方史。因为在这片土地生长,就想知道它的前世今生。从楚塞楼、尔雅台的故址争论,到近代开埠、川汉铁路的往事,再到抗战时“石牌保卫战”的惨烈与荣光。我虚心学习,四处请教老街坊、老前辈,虽然自己没什么学术建树,但零零碎碎,对于宜昌的老故事,也敢说“略知一二”。

我还写过歌词,多是兴起之作,曾经卖过几首,赚了一点小钱。但每天坚持写日记,却是雷打不动的习惯。并且有收藏日记本的癖好,牛皮纸的,缎面的,线装的,一年一本,按序排列。偶尔翻看,像是触摸到过去那个自己的体温和心跳。

学着画过画,山水花鸟,可惜没那份天赋,笔墨总是呆滞。后来干脆转而收藏,收了些宜昌本地画家的作品,不图升值,只是喜欢,看着亲切。

学过古琴。师傅说我的手指太硬,心也不够空灵。学了几年,勉强能磕磕绊绊弹完一曲《秋风词》,自娱自乐罢了。在那些古澹的散音、按音里,确实能让烦躁的心沉一沉。

还迷过一阵香道。不只是品香,还学着按古方合香。柏子、松针、陈皮、沉香末……在臼里慢慢捣,细细筛。过程本身,就是一种修行。看一缕青烟,从静止到袅娜上升,笔直如一炷心香,然后在某个不可知的高度,倏然散开,无影无踪。像极了某些执念的升起与幻灭。

这些零零碎碎的喜好,拼凑出一个对世界充满好奇、试图在平凡生活里打捞一点诗意和古意的我。但这些,办公室的同事大抵是不知道的。他们看到的,是那个沉默寡言、按时上下班、话题离不开父母和菜价的何同事。

对外人来说,我可能没什么显著的特征。但街遛子最大的底气,或者说看家本事,是生活能力强。一日三餐,绝大多数时候都经过自己的手。菜市场是我另一个乐园。哪个摊子的鱼是凌晨从江边收来的,哪个婆婆的豆腐是用真石膏点的,哪家的辣椒酱香而不燥,我心里有一本明账。我喜欢在厨房里消磨时间,切丝的韵律,翻炒的节奏,汤头咕嘟咕嘟的絮语。朋友们戏称我为“八级墩子”,那是厨师行当里切配菜的最高级别。我呵呵一笑,不敢当,只是觉得,认真地对待食物,就是认真地对待生命。

双休日,只要得空,原来最爱去江边捡石头。后来江滩整治,去得少了,就转向户外山水。在山里水边,我也是个不太合群的驴友。很少主动跟人攀谈,但若是同行者谁扭了脚、掉了队、缺了补给,我总会默默地多出一份力。山野让人心胸开阔,也让人看见更真实的人间。

有一次在土城的安梓溪,走得深了,见到山坳里独独一户人家。一位看起来足有九十岁的老婆婆,腰弯得几乎成了直角,还在屋前吃力地劈柴。屋里床上,躺着她七十多岁、患有残疾、生活不能自理的儿子。家徒四壁,但收拾得异常干净。老婆婆眼神浑浊,但话语清晰,说习惯了,说娃可怜,说政府有照顾,但……话没说完,只是用那双树皮般的手,抹了抹灶台。

我心里堵得难受,临走时,掏出三百块钱,悄悄压在灶台的盐罐子下。走出十几米,老婆婆追出来,手里拎着黑乎乎半截东西,硬往我手里塞。那是半个她自己熏的猪脑壳。推辞不掉,我只好接过来。背着这沉甸甸、黑黝黝的馈赠,我又走了十几公里山路。回到家,妻子看得直皱眉。洗干净,煮熟,切开,肉是深红色,咸得发苦。用水泡了又泡,炖了白菜,依然咸。我们艰难地吃着,那咸味直抵心头。不是滋味的咸,是生活的重量。但下次遇到这样的事,我想,我还是会做。不是怜悯,是同类之间,一点微不足道的、笨拙的取暖。

寒暑假,时间宽裕些,我就想走得更远。去过几次西藏,在海拔五千米的垭口,被风吹得站立不稳,但看见经幡猎猎,仿佛能听见信仰的呼啸。到过新疆,在喀什老城迷宫般的巷子里,看维族老人安详地坐在门口,时光在他们脸上静止。也出过国门,在吴哥窟的巨石阵里,看晨曦一点一点点亮那些沉默的微笑。世界太大,我太小。立志走遍世界是年轻时的狂想,现在明白了,财力、精力都有限,只能力所能及地,多看看家门口以外的天空。


退休的日子,在账本的那一头遥遥招手。我盘算着,真到了那一天,也不愿困守家中。想尝试“旅居”,挑几个喜欢的、有老朋友的或者完全陌生的小城,住上三五个月,像一滴水,融入一片陌生的土地,去体验另一种节奏的“街遛子”生活。云南的古镇,东北的雪村,江南的水巷……但愿这个宜昌北门的老街遛子,能达成这个朴素的心愿。

但无论走多远,我知道,根还在北门。傍晚,街灯次第亮起,昏黄的光晕染着湿漉漉的石板路。邓伯收了他的修鞋摊,老李的杂货店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王嬢嬢在呵斥孙子快点吃饭。“棺材”家的厨房飘出辣椒炒肉的呛香,他儿子现在开了个小小的快递收发点,人踏实多了。陈大姐的菜筐空了,正笑着跟人告别。

我搬把竹椅,坐在自家门口。江风穿过巷子,带来远方轮船隐隐的汽笛声。这一切,嘈杂的,温暖的,琐碎的,坚实的,就是我的北门,我的江湖。我不需要被写成什么样子,我就是这样,一个沉默的同事,一个街坊口中的“老好人”,一个有着各种无用爱好的“胖子”,一个在生活里慢慢行走、四处看看的“街遛子”。

这身份,我认,且安之若素。就像这脚下的青石板,被无数人走过,磨去了棱角,却承托着真实的生活重量,在岁月里,泛着温润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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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2-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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