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小时候一个人走过夜路吗？

夜路漫行记

暮色像块浸了墨的棉布，正一点点浸透村口那棵老槐树的枝桠。我攥着外婆给的两元钱站在杂货铺门口，玻璃罐里的水果糖在昏黄灯泡下泛着油亮的光，忽然听见里屋传来麻将牌碰撞的脆响——是父亲的声音。

"小虎，帮爸带包红塔山。"他隔着竹帘喊我，袖口沾着没擦净的泥灰。我嗯了一声，手指在裤缝上蹭了蹭，那两元钱被捏得发潮。杂货铺老板娘数糖纸的动作顿了顿："这都快黑透了，你家在后山坳，不害怕？"

我没敢看她眼角的皱纹，抓着烟盒转身冲进暮色里。村口的晒谷场空荡荡的，白天滚铁环的孩子们早被喊回家吃饭，只有两只老母鸡在石碾子旁啄食最后几粒谷糠。风卷着稻壳掠过脚踝，像有谁在身后拽我的裤脚，我猛地回头，看见自己的影子被路灯扯得老长，在地上歪歪扭扭地跟着。

路是泥土混着碎石的，傍晚下过阵雨，坑洼里积着水。我踩着水洼往前走，每一步都溅起细碎的水花，惊得路边草丛里窜出只灰兔子。它窜进树林的瞬间，我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得肋骨咚咚响，像揣了只不安分的小兽。

这是我头回独自走夜路。往常这个时辰，父亲会扛着锄头在路口等我，他的粗布褂子总带着青草和汗水的味道。可今天他说要跟张叔他们算清上回修水渠的工钱，让我自己回。外婆往我兜里塞了把桃木梳，说能驱邪，木齿硌得我大腿痒痒的。

走到老樟树下时，天彻底黑透了。树洞里曾住着一窝猫头鹰，前阵子被掏鸟窝的孩子惊走了，只留下几片带锯齿的羽毛。我盯着树洞看了会儿，忽然想起村头王奶奶讲的故事——说是有个掉了魂的孩子，就是在这树下被勾走了影子。我赶紧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鞋尖，塑胶凉鞋的带子断了一根，是昨天爬树时勾破的。

风穿过树叶的声音变得古怪起来，时而像谁在呜咽，时而像细碎的脚步声。我开始数路边的里程碑，一块，两块，三块......到第五块时，手电筒忽然闪了闪，光柱在黑暗里打了个趔趄，灭了。

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我拧了拧手电筒的后盖，电池在里面滚来滚去，发出空落落的响声。这是父亲用了十年的旧物件，金属外壳早被磨得发亮，此刻却像块没用的废铁。周围的黑暗浓稠得像化不开的墨，连星星都躲进了云层里。

"别怕。"我对着空气说，声音发飘。左手下意识摸向裤兜，桃木梳的棱角硌着掌心，倒生出点奇怪的勇气。我想起父亲说过，走夜路要抬头挺胸，邪祟就不敢近身。于是我挺直腰板，步子迈得又大又急，凉鞋踩在水里的声音在寂静里格外清晰。

转过山嘴时，忽然看见远处有团昏黄的光。那光点在林子里忽明忽暗，像传说中的鬼火。我的腿一下子软了，钉在原地动弹不得。王奶奶说过，鬼火是死人的骨头在烧，跟着人走是想找替身。我屏住呼吸，看着那团光慢慢朝这边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虎？"

熟悉的声音穿过黑暗撞过来，我愣了愣，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是父亲！他手里举着煤油灯，灯芯爆出小小的火星，照亮了他沾着泥点的裤脚。我飞跑过去，撞在他怀里，闻到那股熟悉的青草混着汗水的味道。

"手电筒坏了？"他摸着我的头笑，掌心的老茧蹭得我耳朵痒。我点点头，看见他身后的竹筐里装着半筐蘑菇，"算完工钱去后山采的，你妈爱吃。"

回家的路变得很短。父亲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在地上交叠着，煤油灯的光晕里，飞虫打着旋儿跳舞。他给我讲张叔算错账时的窘样，讲水渠修好后稻田该多收多少粮食，我咬着水果糖听，甜味在舌尖慢慢化开来。

快到家门口时，我看见母亲在晒谷场边等我们，手里攥着件我的小褂子。灯光从堂屋漏出来，在地上铺成块温暖的黄布。父亲把煤油灯递给我，"拿着，到家给你妈报信。"

我举着灯往前走，回头看见父亲正弯腰收拾竹筐里的蘑菇。月光忽然从云里钻出来，照亮了他的背影，也照亮了我脚下的路。桃木梳还在裤兜里，桃木的清香混着水果糖的甜，在夜色里慢慢散开。

很多年后，我再也没在那样漆黑的夜里走过山路。城市的路灯永远亮着，霓虹把夜空染成模糊的橘色，可我总想起那个夜晚——手电筒突然熄灭的瞬间，父亲带着煤油灯走来的模样，还有口袋里那把桃木梳，在黑暗里硌着掌心，像枚小小的、温热的勋章。

配图建议：

1. 村口杂货铺：昏黄灯泡下的玻璃糖罐，竹帘后隐约可见的麻将桌，穿粗布褂的小男孩攥着钱站在门口，背景是渐暗的天空和老槐树的剪影。

2. 夜行山路：手电筒光柱劈开浓黑的夜色，碎石路上的水洼映着零星星光，男孩的影子被拉得细长，路边草丛里有受惊的兔子窜出。

3. 老樟树下：树洞特写里残留的羽毛，男孩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塑胶凉鞋断了一根带子，手无意识摸向裤兜（露出桃木梳的一角）。

4. 相遇时刻：远处煤油灯的光晕里，父亲的轮廓在林子里显现，男孩飞跑过去的背影，背景是漆黑的山林和零星的萤火虫。

5. 归家路：父子俩的影子在月光下交叠，煤油灯照亮脚下的路，远处堂屋的灯光温暖明亮，母亲的身影在门口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