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沙：马背上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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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的时候，此沙又回了一趟大凉山老家。这似乎成了他生活的某种惯式：一个角色杀青，摄像机停止运转，灯光暗下，他便如倦鸟归巢般，迫不及待地往山里去。看看山，望望水，陪陪家人，见见老师，和儿时的伙伴在河边躺着，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日常。家附近有条河，是此沙和发小们的秘密基地，小时候一有什么事，大家都往这里跑，找块草地或石块，一躺就是小半天。河水亘古地流淌，曾经的小孩一个个长成大人模样，再见面时，河水依旧潺潺，带着熟悉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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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孩子，大都天生就与自然亲近。用不着刻意练习，便懂得如何与山水相处，从树木和泥土辨认出它的语言，在风声与鸟鸣间获知讯息汲取能量。山并不尽然是屏障，也是能量生发与汇集之地，对于此沙来说尤其如此。这也是他一次次回来的原因，在这一小方天地里，没有剧本，没有台词，没有需要扮演的角色，他可以只是他，一个从大凉山走出去，又常常回来的孩子。用不着做什么特别的事，只要双脚踩上熟悉的泥土，呼吸着空气里松针和草木的味道，那些外面世界消耗掉的气力，便一点点重新生长出来。

刚刚杀青的《良陈美锦》拍得不轻松。大夏天，古装戏，此沙是男主角，饰演一位文武双全的内阁权臣，还有不少爱情戏份。戏拍了四个月，由春入夏，他在剧组迎来了自己的28岁生日，这一年的火把节也是在片场度过。回大凉山后，此沙先自己一个人待了待。以往也是这样，戏拍累了，他不急着见人，总是先独自待着，让自己静一静。等那份疲惫慢慢沉淀，有了说话的心情，才会约朋友们出门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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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回大凉山，此沙只待了一周，以往都是半个月起，他有些没待够。但有不得不走的理由，电影《捕风追影》正在全国热映，他得回去接着跑宣传，手边还有好几个新剧本要看，行程一个个叠加，人也很难再从容待下去。欣慰的是电影反响热烈，他饰演的三胞胎也获得一致好评，成为了继《封神》的杨戬之后又一被广泛认知的角色。“其实我演杨戬的时候，一开始并不被看好，说怎么可能有那么黑的杨戬，后来演郭靖也被批评得厉害，播出后才有人认可，到了熙旺熙蒙，当时也听到一些声音说，现在才什么阶段就演两个人，先把一个人演好就很好了。”类似的故事反复上演，那些毛刺刺的话带着糙边，一不小心就划出一道痕，但一部部戏拍下来，那些逆反的情绪早已被磨平，如今再提起，此沙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别人的事，听不出太大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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稳当，也是此沙给人的第一印象。采访在临时围挡起来的化妆间里，与妆发同时进行，中途有摄影师和造型师来沟通视觉呈现，他都一一回应着，话语和姿态都从容。被打断的话头也无需旁人提醒，从哪一句断开的又从哪一句拾起。

从小在一个大家庭里长大，除了睡觉的时候，到哪里都是一大家子人。后来去武校，过的也是集体生活，一群人同吃同住。也许正是这样的经历，塑造了此沙与许多同龄人截然不同的气质：他身上少见那种鲜明的“我”，而是更自然地融入“我们”之中，总能敏锐地察觉并照顾到身边每个人的情绪。“但你说我是真的喜欢这样呢，还是说只是潜移默化地习惯了”，此沙自己也不确定。

《捕风追影》中熙旺有一句台词，“熙蒙是弟弟，错了也得我兜着”，也像他自己人生的部分写照。作为家中的哥哥，他从小就习得了“兜着”，要更稳重、担当一点，要走在前面，也要守在最后。电影有无限接近生活的一面，人可以在里面找到记忆和情感的连接，这是电影创作的乐趣之一，也是演员令人向往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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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演员并坚持到现在，是此沙迄今为止做过的最叛逆的一件事，叛逆程度大体可用他的四个字概括，“毅然决然”。在此之前，他大体是沿着父亲期待的路径长大：好好读书，将来回乡找个稳定工作，安生过日子。此沙想象过，如果没有成为演员，现在的自己大概率就像父亲期待的那样，陪在他和母亲身边，做着一份稳定工作，每天按部就班地在大凉山的节奏中迎接日出，又送走日落。生活无所谓高低之分，他相信平行世界里有那样一个此沙的存在，但在决定去北京那一刻，原有的路径悄然松动，世界向他展露出另一种人生的可能。

事实上，人生很多看似突然的抉择都可以回到少年时代，那里是无数故事的源头，藏着一个人最初的渴望与痕迹。小时候在山里上学，经常整间教室只有此沙和另一位同学，要是那位同学也不来，那一整天便只剩他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即便如此，此沙还是很愿意去学校，自己也学得进去。“还是对新鲜事物有好奇，那会儿书上会有一些图画，都是村里没见过的。”命运的草蛇灰线，早在暗处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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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大凉山不同，北京自带一种浓厚的“班味”，但此沙喜欢这种感觉。“因为这样你的拼劲才会出来，如果太安逸了，那个劲儿会泄掉的。”横店同样是个“班味”重的地方，对于不少人来说它是工作的地方，人来了又走，戏散了也就都散了。此沙对横店的感受格外复杂，这里的记忆总是层层叠叠，从最初“横漂”时住过的长征宾馆副楼，三个人挤一间房，到如今再回去拍戏，路过熟悉的街角场景，总能牵起一些过往的线头。“这里一切都好像那么假，道具是假的，场景是搭的，我们也扮演着不是自己的角色，但这里又恰恰是我梦想开始的地方，我好像离它很近又很远，而且哪怕一切是假的，我还是沉浸到了那个氛围里，因为你的心是真的，那些流经你的情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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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最小的角色演起，此沙在这个造梦之地一步步成长。镇上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场景早已熟稔于心，每次回来都能发现细微的变化，有些变得格外开阔，有些则搭起了现代化的布景装置。这次时隔一年多重返横店拍摄《良陈美锦》，此沙留意到街上咖啡馆变多了，而他也因为“消肿”需要，从一个不爱咖啡的人变成每天都要喝上三四杯美式。人和地方一样，都在时间里，静默而持续地完成着某种自我更新。

在横店时，此沙不喜欢住在热闹的地方。实在避免不了，他也有让自己静下来的方式，写字是其中之一。每当感觉浮躁又回不了大凉山时，此沙就会铺开纸笔，一字一句地抄写。这是他在封神训练营就养成的习惯，也是在那里，他习得了表演上的第一课，真听真看真感受。在此沙的理解里，所谓的真听真看真感受，并不是要演你自己，而是需要走进角色的世界 —— 这通常意味着大量细致的功课：要做人物的背景调查，了解他的来处，理解他的挣扎、处境以及每一个选择的因果，就像为他写一本自传小说，只有把这些基本功做扎实，才能依据真实情境去感受，在镜头前做出恰如其分的反应。镜头一直是非常诚实的，此沙说，“你有没有付出真心，对这个角色有没有走心，其实表演中都能看得出，甚至一目了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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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封神剧组一并留存下来的还有一把杨戬的三尖两刃刀，木制的，此沙把它珍藏在家中。杨戬这一角色于他意义重大，不只因为那是他第一个被观众广泛认识的角色，也因为，“是他（杨戬）选择了我”。从刚开始“不敢靠近”，到最后“成为杨戬”，此沙用了23天。他曾在采访中坦言，那是从业以来最焦虑的一段日子，拿着道具刀，每天从早到晚不停地练习，坏了一根，就换一根新的继续。戏杀青后，此沙将最后那把陪他的三尖两刃刀带回了家。

游牧民族有这样一个词 —— 马背上的智慧，意思是说不屈不挠，认定一个事情，碰到任何困难也不松手。此沙也是懂得这种智慧的人。大凉山虽非传统意义上的草原牧区，但也有不少人家养马，作为出行或者赛马节庆时用。此沙最喜欢的动物便是马，小时候家里有两匹建昌马，每天清晨，天还蒙蒙发灰，他就牵着它们去山头 ，吃头一茬最新鲜的还带着露水的嫩草。其中一匹马与此沙同岁，是他出生那一年爸爸带回家的，此沙给他取名mujia（音译），彝语里小黄马的意思。在他的认知里，马和狗都是能与人真正交流的动物，“狗的心智跟七八岁的人一样，马是四五岁，有些很聪明的可以到六七岁。”mujia就相当聪明，它认得所有来过家里的人，给他闻一闻气味，之后不管隔多久再见，它都能记得那个味道。此沙骑在它背上，只需稍提醒一句前面有树，它便能默契绕开。他们一起长大，相伴十五年，直至mujia离世。此沙没能见到它最后一面，那时他在西昌上学，等放假回家时，马早已安葬。父亲向他描述mujia去世时的情形，此沙没有嚎啕大哭，只觉得心里特别难受，那种钝钝的伤心持续了好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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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起大凉山，此沙的话总是延绵，人生最早的记忆，最难忘的火把节，他都能一一回到现场，每个细节都未被时间冲淡。但这几年，此沙见得更多的还是海，从香港的维多利亚港到戛纳的海岸线，杂志拍摄前一日，他刚从阿那亚的海边回到北京。海总是愉悦的，但最令此沙感到开心的是，每一次都是与作品同行，这让他觉得，这一切不只属于自己，更带有一种庄严的意味。回望来时路，人生中诸多堪称“人生时刻”的片段也都与戏紧密相连，“比如《封神》里从龙德殿冲出来那一幕，还有第一次出国跟着角色去到戛纳，包括现在《捕风追影》里演了三胞胎，并且得到大家认可。”山沉稳，海包容，它们流经它，也共同塑造着他 —— 稳得住心性，也容得下万千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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MW：你过的一个最难忘的火把节是什么样子？

此沙：最难忘的是小时候，大概八九岁，我还在镇上上小学，那会儿完全是原生态的。村里有一个草坝，中间是平的，有专门的斗牛的区域、赛马的区域、摔跤的区域、选美的区域，然后四边都是树松。那年我爸给我买了个录音机，长长的椭圆形，我穿着我们彝族的服饰，把收音机扛在肩上，里面放着我们彝族山鹰组合的歌，他们可以说是中国第一支少数民族音乐组合，那首《七月火把节》到现在每年火把节都一定会响起。我一边听着收音机里的歌一边穿梭在火把节的人群里，身后跟着一群小伙伴，特别热闹，所有人都无忧无虑的。然后家里面都会带自己准备的食物，鸡腿坨坨肉之类的，大家彼此分享，说我们家是什么味道，大姨家二姨家是什么味道，那种幸福感是以后都很少再有过的。

你的人生最早有记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最早有记忆应该是放羊，然后背着我妈缝的书包去上学，那个书包是蓝布缝的，里面装着烤土豆和玉米。山里面有各种动物的声音，石头踩在脚底下也会有回声，如果哪天赶羊赶的比较晚的话，都不太敢回头看，我们那有传说，人的肩膀上有两团火，那是你的保护神，回头看了之后呼吸会把火灭掉，所以都不敢回头。那会儿也没什么所谓的梦想，就是上学，想着以后要跟爷爷一样，做村庄里面有点威望的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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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小在大自然里长大，你觉得自己的个性比较接近自然里的什么动植物？

小黑豹吧。现在我也还是在了解自己的过程中，虽然大家常说我看起来像卡皮巴拉，但其实我也有冲劲、很野性的一面，你们看我喜欢的东西就知道了，像打拳、冲浪、骑马都是很激烈的运动。

你最喜欢的、反复观看的电影是什么？

梅尔·吉布森自导自演的《勇敢的心》，我看了很多遍。里面有特别唯美的爱情，也有特别man的打斗场面，有大家有小家，有大场面也有小场面，包括华莱士那个角色也特别丰富有层次。

你觉得在这个行业里守住自己是一件难事吗？你的方法是什么？

应该是难，但目前我觉得自己做得还可以。每当比较迷茫的时候，我都会回到大自然里面去，也是想要保持在一个相对纯粹的状态里。不为了演而演，一旦开始演一些流水线的角色，就会变得类型化模式化，失去真实的力量，也就失去了打动人的可能。所以一段工作结束后我都会抽离出来，清空一下，再回到新的角色里。目前来说这种方式对我有效，希望未来也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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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觉得目前的工作生活处于一个舒适的状态里吗？

现在不过比前两年多了一些工作而已，不敢说舒适，还处在一个不断学习、感受和挑战的过程里。可能哪天我在项目的选择和角色的理解上都有了很高的自由度，那才叫舒服，可能不是目前。

出品人高迟

摄影师许闯

创意、造型Macci Leung

采访、撰文Miya Qin

编辑Leandra

妆发李健成 @On Time

美术付付

制片Yoyo（C·SIDE）

服装统筹Sonnie

制片助理 菠萝（C·SIDE）

形象助理Ruiji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