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午夜翻书,灯影在纸上游走,像一条不肯上岸的鱼。我忽然碰到这个词——“鸿蒙”。指尖停顿,仿佛触到一截冷却的星河:粗砺、微温,还带着宇宙初生的脆响。那一刻,我听见极远极近处传来一声闷雷,像盘古的斧刃劈开的第一道裂缝,又像母亲子宫里第一次心跳。于是,我写下题目——何为鸿蒙。不是考据,不是释义,只想把胸腔里那口古老而簇新的热气,呵进深宵的字里行间。
这“鸿蒙”二字,舌尖轻轻抵住上颚,而后缓缓吐出,便觉有一股苍茫的、混茫的气息,在唇齿间弥漫开来。它不像“宇宙”那般冰冷浩瀚,也不似“洪荒”那般粗野狂放。它是一种状态,一个刹那,是天地未形、阴阳未判之前,那团包含着一切可能性的、温热的、原始的“无”。仿佛一个极深极沉的梦,梦里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还未曾发生。
念着“鸿蒙”二字,思绪不由得飘向那玄之又玄的古籍记载里去。《庄子·在宥》中有一则关于鸿蒙的小故事:仙人云将东游,过扶摇之枝,见鸿蒙“方将拊脾雀跃而游”。云将鞠躬,问“鸿蒙”何意,鸿蒙答以“浮游不知所求,猖狂不知所往”。在此处遭遇鸿蒙的云将,不是普通的云,庄子给它的身份是云的统帅。这云将巡游天地时,在神木扶摇树旁发现了正在拍着自己大腿、跳跃游荡的鸿蒙。透过庄子的故事,我们不难发现,鸿蒙所代表的意思应该和云将请教的天地元气是沾边的。唐朝著名道学家成玄英对于这里的鸿蒙,更是直言为:“鸿蒙,元气也。”鸿蒙,那是一团尚未被命名的元气,一片尚未被裁剪的苍茫。
鸿蒙者,是混沌之前的一息,是万有未名时的一念,是宇宙尚未成形、阴阳尚未分判之际,那一片无声无色、无始无终的原始之态。古之圣人言:“天地未分,鸿蒙未判。”此非虚妄之辞,而是对世界本源最谦卑的敬畏。在盘古尚未挥斧、女娲尚未抟土之时,万物皆沉睡于这团无形无相的“元气”之中。它不是黑暗,也不是光明;不是存在,也不是虚无——它是存在的可能,是万物萌芽前那粒看不见的种子。正如《列子·天瑞篇》所云:“太初者,气之始也;太始者,形之始也;太易者,未见气也。”而鸿蒙,便在这“太易”与“太初”之间,如雾如烟,似有还无。
世人常以“混沌”为始,殊不知混沌已是鸿蒙破碎之后的残响。鸿蒙时代终结,天地崩裂,清浊始分,阴阳始动,方有混沌之气聚而成形。故鸿蒙更早,更静,更纯。它不是混乱,而是未被打扰的完整;不是无知,而是无需命名的圆满。庄子曾借“中央之帝混沌”寓言,道出人为干预反失其真——那倏与忽为了报答混沌的盛情,日凿一窍,七日而混沌死。混沌死了,方才有了我们这个明亮、喧嚣的世界。而鸿蒙,是混沌的母体,是最初的最初,天然自足,浑然一体。鸿蒙的破碎,是一场悲壮的创造,如同一个宇宙的啼哭,宣告了自己的诞生。
三国时期吴国人徐整编纂的典籍《三五历记》,是现存最早系统记载盘古开天辟地神话的文献。其中写盘古“左手凿混沌,右手划鸿蒙”,我怀疑古人把动作顺序写反了——必须先有鸿蒙那一划,混沌才肯裂开。就像深夜的村庄,先有雄鸡半睡半醒的一声试探,才有天光乍破;先有母亲产道里那声湿漉漉的啼哭,才有“人”的纪元。鸿蒙是“启”,却不是“启”的终点,而是“启”的蓄势——它把“开始”本身也包孕在内,像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龙,首尾相连,无始无终。

《西游记》开篇那石猴迸出之处,正是“自从盘古破鸿蒙”。盘古氏,凭一柄斧凿,劈开的不是坚硬的岩石,而是这团无形无质、无始无终的“鸿蒙”之气。这一劈,轻清者上浮,重浊者下沉,于是有了空间;这一劈,光阴才开始流转,于是有了时间。而更妙的,是《西游记》第一章末那句偈子:“鸿蒙初辟本无性,打破顽空须悟空。”这句子,原是取自北宋紫阳真人张伯端的悟道诗。鸿蒙开辟之初,本无什么定性,一切皆有可能,却也一切皆归于“空”。若要挣脱这茫无涯际的、顽固执拗的虚空,需要的便是一颗“悟空”的心。
这“空”,不是一无所有,而是不滞于物,是无所挂碍的智慧与勇气。唯有以此心,才能劈开那团永恒的迷雾,为生命凿开一条光明的裂隙。此处“鸿蒙初辟”,已非仅指天地开辟,更是人心觉醒的起点。“本无性”者,非无情无识,而是未染尘劳、未立分别的本来面目。而“悟空”,亦非仅指齐天大圣,实乃破除执念、照见真空之智。吴承恩将张伯端的悟道意,化入《西游记》开篇,让一部神魔小说,自鸿蒙起笔,终归于灵山见性——从宇宙之始,到心性之源,一脉相承。这般由天及人、由物及心的转换,怕也只有中国的哲思,才能如此圆融无碍。
这般想着,这“鸿蒙”二字,在我心里便愈发地沉甸甸起来。它不再只是一个飘渺的古语,它也是一种精神。它代表着一切的起源,代表着从无到有的创世雄心。这雄心,是要在一片精神的“顽空”里,硬生生造出山川湖海,日月星辰的。这需要何等的胆魄,又何等的坚韧!这精神里,有“开辟”的勇气,敢于在无人走过的荒野上踏出第一条路;有“初辟”的纯真,面对重重艰险,仍保有那份最初的、近乎执拗的信念。这二字,既承载着开天辟地般的野心,也浸透了筚路蓝缕的艰辛。说真的,若非生于斯、长于斯,血脉里流淌着同样的文化密码,怕是很难全然领会“鸿蒙”二字背后的千钧之力。它唤起的,是整个民族关于起源、关于奋斗、关于文明传承的集体记忆。它是一粒火种,当我们默念“鸿蒙”之时,便仿佛与那开天的盘古,与那求法的行者,与无数在历史长河中披荆斩棘的先辈,站在了一处。
记得曾在渤海口看日出。凌晨四点,渤海像一块烧红的铁板,浪头一层层叠上来,又一层层退下去,发出“哐——哐——”的钝响,像有人在地球深处敲钟。天空先是蟹壳青,继而蟹黄般的橘色渗出,忽然“噗”地一声,太阳像被谁从水里拎出来,颤颤巍巍,滴着水,带着腥。那一刻,你只能想到“鸿蒙”——每一次日出都是一次小型鸿蒙:光与暗的交割,冷与热的推杯换盏,旧夜与新昼的生死契阔。鸿蒙,根本就是元气充盈到极处的一种饱满的静默。万事万物的种子,都像沉睡的婴孩,蜷缩在这片温热的、原始的母腹里,做着最初的梦。
但鸿蒙并非永远光明。它也负责收藏失败、残骸与灰烬。女娲补天剩下的石头,被后人雕成“无材可去补苍天”的贾宝玉;盘古开天耗尽的力气,化作“年深日久,天地复合”的恐惧。鸿蒙像一块双面镜:正面是“初生”,背面是“将死”;正面是“一”,背面是“零”。如果你曾在戈壁滩看过废弃的卫星发射架。铁架锈成暗红,像一具被剥去皮肉的巨兽骨架,风穿过肋骨,发出“呜——呜——”的哀鸣。旁边立着一块斑驳的标语牌:“敢上九天揽月”。字迹剥蚀,只剩“九天”二字尚能辨认。你就将明白,人类所有未能抵达的星辰,所有烧尽的助推器,所有“差一点”的遗憾,都会被鸿蒙收回自己宽厚的袍袖,像母亲收拢孩子玩坏的玩具。鸿蒙不是单向的凯歌,而是双向的呼吸:一呼一吸,一生一死,宇宙因此保持膨胀与坍缩的均衡。
念及于此,窗外的夜色,似乎不再是单纯的黑暗,我仿佛看见了那无垠的鸿蒙,它并非死寂,而是在一种伟大的律动中沉酣。星云如卵,在寂静中孕育着光与热;那不可见的法则的丝线,正在编织着一切未来秩序的蓝图。忽然想起:宇宙至今仍在诞生新星,银河旋臂间,氢云凝聚,恒星点燃——每一次新生,都是鸿蒙的重演。
何为鸿蒙?——它是庄子笔下“拊脾雀跃”的野游,是《西游记》里“打破顽空”的棒喝,是华为芯片里0与1的初吻;是山东渤海口那声“噗”的日出,是戈壁滩上锈成暗红的发射架。它是每一次失败,也是每一次重生。世界开始形成的第一天,就有我们的位置。我们就在那位置上,好好地等着为将来的相遇而成长着。我们身上的每一个原子,或许都源自某颗久已湮灭的恒星。我们,本就是宇宙大爆炸的余烬,是“鸿蒙”初辟时便已播下的种子。
世界在鸿蒙的残屑里:一粒稻壳,一颗星尘,一声蚊蚋的嗡鸣,都是鸿蒙的遗民。我们每天都在用柴米油盐复刻宇宙,用锅碗瓢盆敲击星辰。所谓“日常生活”,不过是鸿蒙的一次慢放;所谓“凡人”,不过是鸿蒙的一次分身。鸿蒙仍在继续,它把远古与未来咬合在一起。鸿蒙,就像一只永不熄灭的灯盏,把“我从哪里来”照向“我到哪里去”。在每一次微光乍现的间隙,鸿蒙,悄悄诞生。
更新时间: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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