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古道与一捧盐巴：隐藏在山城皱褶里的“白色动脉”

在重庆石柱与湖北利川交界的深山密林间，

一条宽不足三米、蜿蜒六百公里的石板路，

已沉寂了半个多世纪。

今天，它被学者命名为“巴盐古道”。

而在数百年前，

它有一个更直白、更沉重的名字

——盐大路。

一捧来自忠县㽏（gàn）井的洁白盐巴，

如何翻越险峻的七曜山

滋养遥远的楚湘大地？

这条几乎由血肉之躯铺就的道路，

又见证了怎样的生计、迁徙与战争？

让我们沿着打杵的凿痕，

重回那条被汗水与时光浸泡的“白色动脉”。

巴渝大地上，早在巴国时期，巴人就在忠县境内发现了㽏井和涂井两大盐泉并进行了长期的较大规模的盐业生产活动。忠县㽏井沟遗址(中坝遗址)考古证明，在盐巴的支撑下，忠县㽏井沟一带曾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内是渝东重要的商业都市。忠县盐巴是怎样外运的呢?巴人又是如何将盐巴送达缺盐的楚湘地区的呢?在那航运业尚不发达的原始社会，沿长江水运上有乌江天险，下有三峡阻隔，大规模水运根本不可能，故陆道人力运输当为首选。于是，过长江，从石柱西沱云梯街出发，取道方斗山最低点楠木桠，向东开辟了进入楚湘的巴盐古道。

巴盐古道石柱段共四条。

第一条:由西沱下盐店→楠木垭→王家坝→老房子→石家坝→一碗水→黄水坝→回面坡→冷水溪→石门坎→汪营(利川市)→咸丰县→来凤县→龙山县(湖南)，此线最短，占地利之便，是主要的一条。

第二条:沿溪→岩口→鱼池坝→石家坝→黄水坝→冷水→石门坎→利川→来凤→龙山，此道较陡、运盐人少。

第三条:洋渡(忠县)→倒流水→茶店→双笕→大河嘴→沙子→金竹→金铃→利川市→咸丰→来凤→龙山，此线最长，很少人走。

第四条:沿长江东下到荆州、襄阳至汉中到达北方;继续东下至洞庭湖一带抵达南方各地，承担着满足或补充其他地方食盐需求的重任。

栉风沐雨的巴盐古道

巴盐古道从西沱出发至湖南龙山，全程大约600公里，宽度不足3米，多数路段或陡峭崎岖、或梯路入云、或羊肠鸟道、或坡陡弯急、或三面环山、或荒无人烟。西沱云梯街、方斗山石梯路、大寨坎古道、黄水坡脚、冷水铁厂垭口等是石柱境内具有代表性的古道遗址。楠木桠、回面坡、沙子关、石门坎是巴盐古道上最重要的几个节点。

楠木桠垭口是古道上翻山越岭的第一个关口，位于方斗山上临溪镇南峰村楠木桠组。从朱家槽到楠木桠顶，一路是几近垂直的坡度，海拔从500多米一直上升到1000多米。坡长山高，路窄坡陡，即使空手前行，也会气喘吁吁。直到垭口时，视野才得以放宽。因左边有一大片楠竹林和很多粗大的楠木树，故名楠木桠。这里前方是万州的地盘，后面是西沱地盘，常年风大雾大，树矮草荒。在很久很久以前这段古道为黄泥土路，后来楠木桠群众百余户捐力捐银，取他山之石，改修此路。垭口有清朝咸丰十年(1860)落成的功德碑为证，尽管石碑上覆有青苔，但字迹依然清晰可见:“厅境出山以至于大江者，凡数道为楠木丫(垭)为最捷，而货物出入、徒旅上下亦为楠木桠为最繁，实川湖陆道咽喉也。山门陡峻，石尤坚滑，负贩往来者从来苦之。昔人攻取他山之石改修此路……”碑文详细介绍了修建方斗山石梯路的原因和经过。姑且不论其年代不长，单凭这里的人民团结，同心协力，乐善好施，出钱修路，就说明其向善精神可嘉，民风淳朴，值得点赞。

回面坡是古道最恐怖的地方，从黄水镇锅厂口到回面坡，大约10公里长，海拔1508米。上端为坡老巷，下端是坡脚(今已被太阳湖淹没)。古道曲折回环，“之”字拐形，蜿蜒如长龙盘山。走在前方的人不需回头，就能看到后面的人，回面而顾盼，故名“回面坡”，又名回面鬼坡。相传，古时这里人烟稀少，灌木丛生，行人到此，鬼怪常相跟踪，并牵着你的魂魄到丰都鬼城去报道。眼前山高林密，万峰峥嵘，野藤缠绕，松涛奔吼，阴森恐怖，构成“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20世纪二三十年代，川鄂边神兵头领、人称大菩萨的李宽文，曾带队伍过黄水到石家，攻打大地主、三区区长王家泰，就是攀登此青石板路。今天站在回面坡古关山垭口举目远眺，大风堡山脉群峦起伏，云缠雾绕。山下的油草河像一条碧玉带绕着山谷而去，新建的万胜坝太阳湖，湖光山色，碧波荡漾。

沙子关是古道上最著名的关隘要塞，位于沙子镇境内。因长江一级支流龙河发源于沙子关北部的冷水镇天河村李家湾七曜山南麓，九曲回环，一波三折流经此处淤积了大量泥沙，故名沙子关。明洪武十四年(1381)在此设巡检司，建关楼，设兵卡，管理川鄂边界贸易。明末张献忠攻陷夔州(今重庆奉节县)，曾久攻沙子关不下，而只得另找去路。太平天国石达开入川，攻下沙子关后得以进军涪陵。如今，沪蓉高速公路、渝利铁路穿境而过，沙子关已建成繁华的集镇。

石门坎是古道出川入鄂的最后一道关口，位于七曜山冷水镇境内，海拔1542米。在山垭上顺山修筑有一道长54米、厚4米、高5米的石墙，石墙中部留有高2.5米、宽1.4米的一道门框，故名石门坎，古时是巴盐销楚的分界线。旧时的官方不仅在这里设置关卡收税，而且在这里修建了驿站，为提供饮水和喂养牲口的设施。背夫们从冷水出发，行至石门坎时天色已晚，于是就只好在这里歇脚过夜，等到次日一早出川，分别前往湖北利川、咸丰、凤凰或湖南龙山地。回川时，有的背夫会带回一些湘鄂的药材、桐油、布匹等。

血汗凝成的巴盐古道

巴盐古道靠背夫肩挑背驮，艰难跋涉，披荆斩棘，依崖凿道，伐木开路、遇水搭桥，用血肉之躯铺就而成。穿行在巴盐古道上，背夫们有许多流不完的血泪，道不了的心酸，诉不尽的苦衷。

一苦身份低微。干这个行当的多是些下重力的人，别人瞧不起，自己也抬不了头。

二苦长路漫漫。从把盐巴背出去，再到把商货背进来，背夫一个来回要两个多月时间，“早上三杵慢悠悠，晚上三杵赶宿头”。

三苦负荷沉重。每个背夫的重担都在100公斤以上，光是运盐的行头——扁背、打杵、竹筐、扁担、麻窝子、脚码子等都有十多公斤，爬行途中常常是“一步三打杵”，刚走几步就得杵地歇息。

四苦道路艰险。陡邆子、纱帽天梯、摩天坡、天钻溪、铁门槛、三连冲，光是听那名字就令人心惊胆怯。

五苦天气不佳。风吹日晒的行走中，背夫们最怕下雨，因为一下雨，盐巴就会化，背夫们就得在扁背上挂个架子，撑起篷布背起走，遇到连绵不断的大雨，背夫们只好一起结伴休息。到冬天，大雪封山，山路结冰，背夫们就用棕片裹在脚上，一来防滑，二来保暖。

六苦虫蛇撕咬。崇山峻岭之中，路遇豺狼虎豹、毒蛇惊扰也是常有的事。

七苦饥饿难熬。背夫们沿途日常的充饥主要是啃冷玉米馍馍，想要吃一顿米饭、喝一口米汤都很难，除非是到了生病必须加强营养的时候。“转弯抹角到响午，阿弥陀佛上山垭，卡子关上不说话，玉米馍馍啃两下。“

八苦土匪当道。倘若遇到土匪，则不仅失了钱财，还可能丢了性命。所以“行路一定别走单，遇到棒老二吓破胆，五文钱难得保全身，十文钱难得保老命。无钱又遭一顿打，全身脱得光叉叉，捆起绑在树杈杈。”根据经验，遇到土匪时，背夫只能抱头蹲下，把脸侧向一边，避免挨打丢命，记住千万不能和土匪对视，否则土匪会认为你是想记住样子，以便日后报官或报仇，就只有先把你老命除掉。

九苦无处可睡。天黑背夫们只能在沿途的幺店子将就，条件十分简陋，“垫的烂席子，盖的草帘子，睡倒逮虱子。”

十苦收入较少。千辛万苦一个来回只能换得极少生活用品，遇上土匪或其他意外，能够空手归来也算幸运了。“背脚子一碗米，半夜就搞起。”说的即是此意。

就这样，月复一月，年复一年，风餐露宿，日晒雨淋，吃遍天下苦中苦，打磨出举世闻名的巴盐古道。

历史厚重的巴盐古道

沿着祖先的足迹，打捞岁月沧桑，在历史的晨钟暮鼓中，巴盐古道历经销盐、移民和战争，生生不息。

从秦汉到民国时期，巴盐、蜀锦、茶叶、黄连、生漆、桐油、丹砂等土特产品从巴盐古道源源不断地对外输出，巴盐古道发挥了商贸兴业的作用。在元末明初、清初时期“湖广填四川”的移民浪潮中，巴盐古道又成了民族迁徙、转危为安的生命通道。而最让这里声名鹊起的，当属清末太平天国运动期间和抗战时期政府发起的两次“川盐济楚”运动。

1851年，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军势如破竹，很快攻占了长江水道，切断了淮盐行销湖南湖北的通道，导致楚地食盐告急。消息传至朝廷，咸丰帝坐卧不安。湖广总督张亮基向咸丰帝进谏，四川至楚地的盐道很通畅，于是“川盐济楚”的相关政策和措施随之出台。一时间，从忠县中坝转运至西沱的食盐与日俱增，长江上游和峡江其他地区的食盐，也纷纷转运至西沱，通过巴盐古道销往楚地。食盐带来的商机让很多人夜以继日、不知疲倦，解放前没有耕地的农民和一些佃农，解放后大战钢铁时一些男劳动力离开耕地加入背夫队伍;商人倾尽家产开凿盐井、投资贩盐。《四川日报》载:“川盐济楚政策实施26年，四川向长江中下游地区运送的食盐高达40亿吨以上，上缴朝廷各种课税约合白银6.7亿两。”

抗战时期，巴盐古道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后，为解决战时资金短缺问题，也为弥补两湖地区因战事短缺淮盐之苦，国民政府发起第二次“川盐济楚”运动。当时，大批的资金投人到新盐井的开凿上。国民政府还主动给盐商们提供贷款，鼓励他们在生产中大量采用机械设备以提高效率和产量。史料显示，至1941年底，川东盐务管理局管辖区内各级盐务机构达42个，原湖北和豫南的淮盐销售地区均为川东盐务管辖区域，三峡井盐业进入“井喷”模式。1944年，仅盐税收入就占四川国税收入的60%，约占全国国税收入的25%。在“川盐济楚”的国家行动中，巴盐古道承载着国家意志，并确立了难以磨灭的历史地位。

巴盐古道也是一条军事之路，楠木桠、大寨坎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巾帼英雄“秦良玉、川东游击队、国民党中将师长陈兰亭、解放军刘邓大军等都在巴盐古道上行过军、打过仗。

在中华民族的大交流、大融合过程中，巴盐古道也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看看这条历史大通道，北有陆上丝绸之路，东南有海上丝绸之路，西有茶马古道。南北通道在哪里?除了黄河、长江两条母亲河起到了重要作用外，近年来，一些专家学者经过深入研究，确定巴盐古道经西沱古镇沿江而下，抵达湖北荆州、襄阳一带一路至汉中，联通了陆上丝绸之路:一路沿江继续东下，直达洞庭湖一带，联通了海上丝绸之路;另一路，由西沱古镇到湖北利川、龙山，至湖南湘西来凤一带，再西进入云贵高原，贯通了茶马古道。

编辑：王密欣

校对：黄 颖

资料来源：重庆地方志2019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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