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广大荣迷有福了:“哥哥”的旧作《星月童话》全国上映。
这个浪漫爱情故事如今看来略显俗套,它的全部魅力几乎就拜张国荣一个人所赐。片中他一人分饰两角:常盘贵子死去的未婚夫和现任恋人。不论开头温情脉脉的日本商人,还是后来狂野不羁的香港警察,彼时的张国荣只需心随意动、信手拈来,便举手投足、一颦一笑皆是戏。
出人意料的是电影对死亡场面的呈现。
张国荣僵卧路边,心有不甘又无力回天的遥望爱人的眼神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今天不妨借《星月童话》上映之机,让我们一起回顾张国荣在大银幕上的十次“死亡”。
英雄本色2(1987)
这是张国荣在大银幕上的第一次“死亡”,也是他第一次饰演真正意义上的悲情角色。
在《英雄本色1》中,宋子杰的风头完全被小马哥掩盖:这个冲动固执的警察角色并不讨喜,而彼时张国荣的演技也还未受到广泛认可,一脸青涩的他甫一登场,竟有戏院观众喝倒彩。
但到了《英雄本色2》,情况有所不同了:吴宇森和徐克为这个角色加注了更多的人物弧光,使得宋子杰的形象比第一部立体丰满了不少:经历了小马之死和与大哥重修旧好后,他不再像过去一样偏执鲁莽、信奉“非黑即白”的简单逻辑,性格成熟了不少。
之后,他就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这是宋子杰身上的第一层悲剧性:当一个人变得更好后,他的命运不会变好。
第二层悲剧是:恪尽职守的子杰对自己的宿命早有预感。他一直活在“怕,很怕”的惶惑不安中,极力想避免可能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不幸,但他救不了想要保护的人,更救不了他自己。
以下这段表达宿命的镜头,稍显刻意了,但交叉剪辑的方式使它迸发出巨大的情感力量:这个相信“A Better Tomorrow”的年轻人,终于在成为人父的那一刻撒手人寰,没能见到明天的太阳和刚出生的女儿。
阿飞正传(1990)
《阿飞正传》使张国荣荣获了香港电影金像奖影帝,以往那个在情歌中浅吟低唱的性感偶像,自此摇身一变为颠倒众生的实力派演员。
这是部关于寻根的电影,是对90年代初港人心态的一种隐喻:周旋在两个女人之间的旭仔,终其一生寻找生母,可最终得到的却是无情的避而不见。彼时天色一片阴沉黯淡,贯穿全片的灰绿影调更显旭仔落寞凄苦的心境。
这只既无来处、亦无归途的无脚鸟,就这么寻寻觅觅永远飘在半空,始终望不到彼岸。
张国荣以极高的悟性演活了这个内心空虚的角色:就像他的眼神空空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可你不知道那目光里涌动着什么又隐藏着什么,他仿佛活在一个梦里并拒绝清醒。
和《霸王别姬》的程蝶衣一样,这个人唯有一死,方能解脱。
《阿飞正传》也是部关于怀旧的电影。王家卫将故事背景放到了他魂牵梦绕的六十年代并完全放弃了传统的叙事手法,影片故事缺乏前因后果,只以旁白去连缀那些小品式的碎片情节。那些深夜的步行与寥落的背影,好似指尖轻轻划过尘封已久的老相册。零散、断裂的记忆如梦幻泡影。
霸王别姬(1993)
说《霸王别姬》是张国荣生命中最重要的一部电影,相信无人反对。影片荣获了戛纳电影节金棕榈大奖和金球奖最佳外语片,它亦是中国最伟大的电影之一。
张国荣在《霸王别姬》中化身“不疯魔不成活”的程蝶衣,自此之后他就和这个角色深度绑定在了一起,特别是在张国荣自杀后,程蝶衣的命运似乎成了张国荣传奇落幕的一个提早了十年的预言。
台上的虞姬,柔弱无骨、妖娆妩媚,那雌雄同体、人戏不分的境界,使观者动容、看客迷惑;台下的程蝶衣,只是个戏子,但就是这么一个戏子,到头来竟比所有人都强悍,他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世界的坠落。
也许是命中注定,从那飘着雪的寒夜开始,程蝶衣便将一生交予这出戏,这段情了。所谓人生如戏,但到底,戏也只是一出戏,没有戏可以演一生,但程蝶衣偏偏痴于这出戏。痴了一生。
这一“痴”,直“痴”尽半个中国近现代史,“痴”到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所有人都被历史的车轮无情碾过:曾经作威作福的张公公成了在街上乞讨的活死人;权势滔天的袁四爷成了反动“戏霸”被枪毙;关师傅在一个英雄定格的瞬间倒下后再没能起来;上吊的菊仙至死也未摆脱“窑姐”的称谓;段小楼在文革中失心疯般地批斗程蝶衣;而程蝶衣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终于意识到自己整个一生其实是“错了”......
难以想象还有哪部电影可以在如此宏大的历史架构面前不会出错,能营造出如此丰富的空间与人性的张力。仅凭这点,《霸王别姬》在中国影史上的地位便不可动摇。
白发魔女传(1993)
这是部被低估的电影,也是张国荣的武侠代表作(《东邪西毒》似乎很难被称为武侠片)。
卓一航是个令狐冲式的人物:风流倜傥、叛逆不羁,视门规教条、门户之见如无物。在一个人人争权夺利、杀人如麻的乱世,这个完全没有野心抱负的人纯粹的就像天外来客。他渴望的,只是随心所欲的自由;他想和同样不自由的爱人携手退隐江湖,告别这个只有仇恨、使人恐惧跟厌倦的世界。
可一次误会,让他收获了最爱之人最刻骨铭心的仇恨。为此,他在雪国绝境苦等十年,直等到优昙花开、改朝换代,以挽爱人红颜白发的抱憾。
虽然优昙花最终被付之一炬,但卓一航以“守候”之姿获得了原谅,赎清了曾经的罪愆——
凡还在等“原谅”的感情,其实都没结束。
《白发魔女传》是我看过的最富武侠气质的电影之一,除了美得令人目眩、巾帼不让须眉的林青霞与至情至性、仅凭一眼深情就让人彻底沦陷的张国荣外,鲍德喜的摄影与和田惠美的服装设计亦功不可没。
影片还一个亮点是把江湖恩怨同王朝交替联系在了一起。吴三桂的“变脸”,为电影赋予了某种厚重和反思气质: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或许最终经得住检验、能使人忘记一切忧愁烦扰的,唯有爱情。
卓一航公然蔑视清帝、视皇权如粪土的姿态,我很喜欢。
风月(1996)
《风月》是张国荣与陈凯歌的第二次合作。
陈凯歌将这个民国故事的发生地一分为二:一边是在历史车轮下苟延残喘、日益萧瑟的小镇,一边是鱼龙混杂各显神通的上海。前者让人平静而腐朽地生活下去,就像守着两条鱼过了十年的秀仪;后者需要出走搏杀,无论谋财还是谋爱。
张国荣扮演的郁忠良从前者走向了后者,他是封建大家族中的一个悲剧人物:从小寄人篱下,与姐姐的不伦关系和姐夫带给他的屈辱使他在童年遭受了情感重创,一次决绝的复仇过后他学会了逃避,自此不再能面对心中的真情实感。
相较《霸王别姬》中为爱痴狂的程蝶衣,郁忠良完全是另个极端,用张国荣自己的话说就是:“程蝶衣是个非常主动的人,他敢爱敢恨。但郁忠良绝对是个被动者。他不敢面对爱,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他做了许多事,满以为自己能成功,可结果都失败了,环境造就他是个无奈的人。”
最终,这个逃了一辈子、逃到迷失了自我的男人在逃往下一站的途中死在了乱枪之下。
片中共出现了两对姐弟、两场乱伦、两起毒杀,在循环往复的命运下,《风月》更想探讨的是:人的感情究竟是什么?于是相较《霸王别姬》,《风月》更加强调对人物心理的描绘,在片中我们能看到大量展现人物心情的特写镜头:
郁忠良扭曲痛苦的脸、如意哀伤幻灭的脸、秀仪神经质的脸、姐夫阴鸷的脸......都在明灭不定的光线中被放大,象征着人心的矛盾和分裂。每个人都被囚,每个人都失败,每个人都充满病态、苟延残喘地度过一生。
想了解童年创伤和扭曲压抑的外部环境对人性究竟能有多大影响,可以去看看这部电影。
新上海滩(1996)
张国荣最具雄性荷尔蒙气息的角色,乃至时隔多年后,我还记得他和宁静的浴室激情戏。
相较周润发、赵雅芝的经典原版,《新上海滩》对许文强的形象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动:胡子拉碴、一脸颓废的他浑身上下散发着清冷疏淡、沉静锐利的迷人气质,无怪乎能让富家千金冯程程一眼沦陷。
然而,爱上这样一个始终不愿敞开心门的“过客”是危险的。许文强的神秘,源于他的秘密。当秘密终于曝光的一刻,冯程程不仅失去了挚爱,还失去了自己的父亲。
许文强的冷漠来自独自承受的压力、孤勇源于经历过血流成河的背叛,而义无反顾舍弃儿女情长是因为他必须在国家大义和个人情爱中做出选择。张国荣演出了笼罩在许文强身上的悲剧性和宿命感,刘德华的丁力则相形见绌。
此外,这部电影就没太多好说了。它的叙事太快了,导致情感铺陈和人物动机很不充分。而且,潘文杰另辟蹊径以丁力、冯程程、许文强这三个人物分头展开叙事,结构上倒是让人耳目一新,但也造成了情节浮于表面且多有重复的问题。
潘文杰最好的电影,除了《跛豪》,就是两部《上海皇帝》——那片上下集加起来长达4个多小时,是以杜月笙为原型的故事,称得上香港为数不多的真正史诗。
红色恋人(1998)
如今怕是没几个人记得这片子了。但它当年名声颇大且争议不小。
争议的焦点如今看来非常可笑。那就是:1、香港演员能不能演好共产党员?2、拍摄党员的爱情故事是否合适?
说说我的观点:1、大概没有比张国荣更适合这一角色的香港演员了;2、当然可以拍爱情(如今的主旋律电影,这已不成问题),因为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才是真人,没有的,那叫样板戏。
说张国荣适合这一角色是因为:靳是位对爱情、对革命都怀有坚定信仰的理想主义者。影片设定他是在不幸牺牲的前妻影响下才加入了革命,这一“革命与爱情”同生同构的设定既赋予了靳诗人一般的浪漫气质,也为他的坚强不屈、甘愿牺牲给出了最坚实的私人理由。这是真正的“革命浪漫主义”。
张国荣既往爱情片中的经典形象、他那坚定又多愁善感的眼神和置生死于度外的豪情使得他在念出如下这段演讲时毫无违和。
换个演员,你倒试试看。
另外,靳的身上还有一层悲剧色彩,当初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是个一心求死的人:
“太阳出来了,一只鹰从地面飞向天空,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凝固在蓝天上,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这段令靳即使在癫痫发作和深度昏迷中也念念不忘的话,既象征了自由、也预示着死亡。
因为诗中描述的,同靳的前妻被逼跳楼时的情景很像。
自打前妻死后,靳就不想活了。他是个不能没有爱情的人,因此当他发现自己的第二个女人也将因自己而死时,他果断选择换自己死去,令爱情重生。
枪王(2000)
张国荣晚期作品《枪王》和《异度空间》的导演都是罗志良。
这两部电影的问题是一样的:对主角心理转变的刻画不足。但对张国荣自己而言,俩片中的角色都呈现了突破性。以往那个风度翩翩、温文尔雅的“哥哥”,终于开始尝试心理扭曲的变态或准精神病角色。
《枪王》是张国荣第一次饰演真正意义上的坏人:虽然这个人在犯罪途中也曾纠结痛苦、几欲自杀。
莫再提什么射杀活鸡、警员舞弊、意外杀人的刺激了,彭奕行这个人,骨子里就自带反社会基因:与其说他被“逼”从顶尖枪手堕落成了冷血杀手,毋宁说是他自己主动选择了这条路。如张国荣自己所言:“他是一个很理智的人,正因为非常理智,才变得疯狂残暴,其实他的内心是平静的。”
——只有杀戮能带给他前所未有的“平静”,让他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乃至与他人的“连结”。
铺就这一变态心路的原因在于彭奕行的孤独、与社会的格格不入及对情感的冷漠。而酿成此等性格的根源又是他对枪械的极度痴迷、眼中再无它物和不甘屈居人下的好胜心。或者我们能给个更简单的形容:完美主义。
对事业追求“完美”又缺乏健康情感关系的人是危险的,因为无人能制止他们内心深处难以启齿的欲望。同样痴迷枪械的警察苗志舜在经历了同事受伤、老友被杀等一系列刺激后,之所以没像彭奕行一样走火入魔,很大原因在于他有个能使他“悬崖勒马”的好老婆。
方中信与陈法蓉这一对,展现的是基于理性、平等的成熟的情感关系,是专门与张国荣、黄卓玲类似偶像和小迷妹的不健康两性关系作类比的。试图诠释亲密关系对心智、人格乃至命运的影响,是《枪王》超越其它“双雄片”,如《高度戒备》之处。
异度空间(2002)
终于来到张国荣留给世界的最后一部电影。
一如现实中的悲剧预演,影片最后,张国荣饰演的罗医生选择在天台了却自己的心魔。
然而,《异度空间》又和前九部电影不同。之前的电影,张国荣确确实实在银幕里“死”了。但在这部遗作中,他只是差一点跳楼,最终活了下来。
仔细想想,这实在是......
你说,假如《异度空间》反着拍:罗医生最后只是拯救了林嘉欣却没能救赎他自己,‘现实’会不会也相反呢?
当然,我知这是妄想。且这么说太高估《异度空间》对张国荣的作用了。本来,那些曾经说张国荣因为这部戏“入戏太深”、“抑郁症加重”的网络传言,我是压根不屑的——
这部电影的总体成色,还达不到影响艺术家心智的地步。但因张国荣的死,《异度空间》的结尾成了电影史上最引人唏嘘的谶言。
我对片中张国荣的一段台词印象深刻,他对林嘉欣说:
“人很多时候是脆弱的,遇到不如意的事,日积月累就会变成心结,就算你想告诉你的家人或是朋友,他们也未必懂得开解你,所以人最重要的是学懂一件事:调息自己和爱护自己。”
看来,那些问出“抑郁症患者到底有什么想不开”的人错了。抑郁的人并不是“想不开”,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
本片给人的最大启发大概是:很多时候,不去想念‘自身问题’未必是种逃避,因为无视“问题”往往能避免“问题”触发内心的危机——人心太复杂了,一个人在深揭自我的过程中,不确知会发生些什么。
不要回头、不要浸淫、不要以自揭伤疤的方式妄图让自己“从头来过”,那很危险。这点意思,我在纪念林奕含、金赛纶的文章中也曾提过。
更新时间:2025-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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