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我的父亲王洛宾6:重返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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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从兰州回到了西宁。

他也想回北平去,但抗战还未结束,交通阻滞,回北平并不现实。

他到西宁的那天,抗战剧团的团员,他的学生,西宁各界人士千余人在东关列队迎接他。

父亲一直是个渴望自由的人,但刚刚出狱的他身无分文,不去青海又能去哪里?

不用否认,马步芳一直对他不错,此次能出狱也是马步芳的救助,他的选择是很自然的。

人们后来指责他为什么要投到一个刽子手的门下,父亲讲了个故事:

有个人不幸落水,岸上伸来一只援救的手,落水者求生的本能拖住这只手攀援而上,得以活命。

后来,有人告诉落水者,救你的是个强盗,你不应该跟他走。

落水者说,那么,只好淹死了。

这个被救者就是父亲。

回到西宁,马步芳为父亲的出狱亲设酒席压惊。

在席上,他说: “现在,全国各处都在唱一个青海民歌《在那遥远的地方》,这是王教官为我们青海省争来的荣光!我要让他们都知道,我青海省有一个王洛宾王教官!”

父亲心里对马步芳的知遇之恩充满了感激之情。

父亲出狱后在昆仑中学教书,已经年过三十,依然孤身一人没有家庭。

他的一位中学同学是西宁中山医院院长,是从日本学医归来的。

得知父亲还没有女朋友,对他说:“到我这里来挑吧,我们这里的姑娘多得很。”

父亲说:“不用挑,你给找吧,只要别人愿意,我就同意。按旧式,不见面,结婚时再见。”

朋友就张罗着给他找太太。

不知是不是洛珊情变再加无端的三年牢狱之灾让他有点心灰意冷,他对找妻子的事并不热心。

父亲是在掀起红盖头的那刻才见到新娘黄玉兰——我的母亲——美丽的面容。

母亲是位助产士,外祖父就在医院里负责总务工作。

家有四姐妹,取名梅兰菊竹,母亲排行老二。

对于母亲来说,这是个父母包办的旧式婚姻;对父亲来说,这是他对自己的放弃,也是一种对生活的报复。

婚后,柔顺少言的母亲给父亲的生活带来了另一种气象。

父亲把自己采取这种方式结婚是“对生活的报复”的想法告诉母亲,母亲只是平静地笑笑说:“以后你会好的。”

父亲给妻子重起了个名字叫黄静。

结婚后父亲又忙于自己的工作,很少在家里。

如果他到陇东去,离家就有五百多公里,去一趟得很长时间,母亲很少说什么。

大哥出生的那天,父亲紧张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等把孩子抱给他看时,他半举着孩子说:“上帝啊!我王洛宾终于有儿子了。”

有一次父亲从外地回来,见妻子孩子都没在家,到处都冷冰冰的。

习惯了回到家里就能见到妻子平和的笑脸,就能看到妻子端上热腾腾的饭菜的他,此时心里顿时很不高兴。

到了岳父家,见妻子孩子都在,拉下脸来,没好气的样子。

母亲一句话也没说,抱着孩子就跟着他回自己的家。

到了家里,母亲打开面柜,将从外祖父家里拿回来的面粉倒了进去。

面柜里干干净净,像扫过一般。

父亲顿时有种内疾的感觉,作为一个男人,没有照顾好家庭,没有尽到丈夫的责任,回来还给妻子脸色看。

他想黄玉兰不是洛珊,如果是洛珊,怎么能受得了他的这种态度。

父亲的内心有一种平衡,黄玉兰没有洛珊的浪漫,没有洛珊的气质和才华,但黄玉兰有洛珊没有的谦让、宁静、大度。

这一段时间是父亲过得比较平静的时期。

这时候他在青海省教育厅工作,收入还不错。

他当上了地方干部训练团的教育科长及教导处长,开办音乐班及舞蹈班,培养了一大批音乐人才。

他为青海师范学校编写了《小学音乐》教材和《音乐师资训练》教材,还编写了中学的音乐教材。

1945年为庆祝抗战胜利,马步芳决定要在西宁办一个轰轰烈烈的社火比赛,他传令青海全军,让各师、旅、团自己出钱办社火,到西宁来参加比赛,优胜者有奖。

这其实是一次“马步芳式”的文艺汇演,总指挥自然是音乐教官王洛宾。

马步芳自己也组织了一个社火队,让父亲组织节目排练。

谁都想看看王教官指导的马主席的社火队的排练情况,谁也看不到,马步芳说了,他的社火队的节目一个都不能传出去,要绝对保密。

马主席想要一鸣惊人,这下更引起了人们的兴趣和好奇心。

一时间整个青海都在为这事忙着,到处都充满了喜洋洋的气氛。

八年抗战终于胜利了,对中国人来说的确应该庆祝。

马步芳找来父亲,把自己河州老家的一个歌子唱给父亲听,他自己还现编了歌词。

因为离开老家时间长了,原来的歌词记不得了。

曲调是流传在青海海东一带的“花儿”。

父亲对这个曲子并不陌生,他在海东民间搜集了大量的“花儿”,遍访过当地的“花儿王”。

他认为马步芳自编的歌词还可以,就对词曲稍加修改润色,将一首民间小调改成了一首爱情歌曲。

歌曲由三乐句的单乐段构成,歌曲手法简练,旋律优美,节奏欢快。

比赛在西宁校场举行,军队像参加阅兵式一样列队进场,席地而坐观看表演。

整个西宁都轰动了,人们都拥到了校场,部队后面围满了老百姓。

社火比赛很热闹,有狮子滚绣球、踩高跷、扭秧歌、跑旱船、舞龙灯。

马步芳坐在检阅台上,看到高兴处就大喊一声“好!”

副官就高声说:“马主席有赏!”

社火比赛的司仪是父亲,最后他大声宣布:“现在,马主席的社火队表演《四季歌舞》!”

八个男青年扮演的光棍上场了,清一色的英俊壮汉,穿着黑衣黑裤云底皂靴,头戴黑色帽子,手执折扇,大步扭着秧歌,边扭边唱。

马步芳的军队里几乎没有女兵,八个少女只能让八个生得秀气的男娃扮演她们,身穿花袄花裤,头披彩色绸巾,撑着花阳伞,踩着小碎步边舞边唱。

舞台下一片叫好声,他们唱时用的是马步芳老家的河州口音, 令马步芳高兴极了。

这首歌就是最早的《四季调——花儿与少年》,这首歌最初在西宁传开来时,基本上是按马步芳编的歌词:

春季里么就到了(者)水仙花儿开

年轻轻个女儿家踩里么踩青来

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

小呀阿哥哥呀托一把手过来

夏季里么就到了(者)女儿心上焦

石榴花个籽儿结的赛过了玛瑙呀

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

小呀阿哥哥呀亲手摘一颗

秋季里么就到了(者)丹桂花香

女儿家个心上呀起了个波浪呀

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

小呀阿哥哥呀扯不断情丝长

冬季里么就到了(者)雪花满天飞

女儿家个心上事赛过雪花白

小呀阿哥哥!小呀阿哥哥

小呀阿哥哥呀认清了你再来

台上的精彩表演不时获得台下的阵阵喝彩声。

突然有人发现那八位浓妆艳抹的尕妹妹都是大脚男人装扮的,于是,台下响起了一片议论声。

有人喊道:“快看,那些尕妹是八个光棍!”

顿时笑声四起,与歌声混合在一起。

从那以后,《四季歌舞》就在民间被叫成了《八大光棍》。

《八大光棍》这歌在青海唱得火的很,既然是马主席亲自编的词,岂有不红的道理。

马步芳的儿子、八十二师师长马继援与父亲也成为很好的朋友,请他当了家庭音乐老师。

父亲教他唱歌,教他弹钢琴。

1946年马继援请父亲进入军队供职。

这是父亲第二次穿上了军装。

有一次,父亲陪马继援去打猎,马继援打中了一只黄羊,他们高兴地策马追了过去。

到跟前一看,大家都愣住了,黄羊倒在地上死了,身边却有一只刚刚生下来的小黄羊。

马继援哭了,他发誓以后再也不打猎了。

这件事给父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国民党第四十集团军军官训练团在西宁罗家湾集训,马步芳任命父亲为军官训练团的音乐教官,为4个大队600多学员上音乐课,父亲为他们教唱的多为宣传抗战的歌曲,如《爱子孙更要爱我们中华》《青海情》《团结一致,一致团结》《青海是个好地方》等由他自己编写的歌曲。

一天,马步芳从南京开会回到西宁,在昆仑旅社举办了舞会。

舞会结束后,马步芳让父亲坐他的车一起回去。

在车上,马步芳说: “洛宾啊,现在在外面做事都得有个组织,你加入国民党吧。”

父亲说:“我一个搞音乐的入什么党派。”

见马步芳似乎愣了一下,便又接着说:“他们关我三年,我还入什么国民党!”

马步芳再没说什么。

回到家里,父亲越想越觉得不安:马步芳是国民党青海省政府主席,他要让自己加入国民党,自己却说出这样的话,看来不会有什么好事。

兰州的三年大牢让他对政治也有了丁点儿了解,他想最好还是离开此地回北平去。

现在战争结束了,道路也畅通了,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第二天,马步芳派人给父亲送来一件礼物,是他从南京买回来的苏联皮夹克。

从此,马步芳再没提让父亲入国民党的事,父亲一颗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

父亲在兰州监狱里时,他的歌就在大后方传播开来,他自己却一点不知道。

他的歌都被署成了青海民歌、新疆民歌。

重庆青木关国立音专的老师给学生布置的作业,就是改编这些民歌。

后来,作曲家陈田鹤改编了《在那遥远的地方》,谢功成改编了《阿拉木汗》,江定仙于1947年把《康定情歌》进行了配曲改编,署名为《溜溜调》,蔡余文改编了《半个月亮爬上来》。

这些作品当时都没有署父亲的名。

最有名的还是《在那遥远的地方》,这首歌因赵启海在重庆的演唱而轰动一时,随即传到昆明,后传到了南洋各国。

1947年底,父亲离开北平已经十年了。

他想请假回去探亲。

马步芳便派父亲去北平给傅作义送寿礼,正好回家省亲。

马步芳与傅作义有很深的交情,抗日战争时,傅作义的部队驻扎在内蒙古,与马步芳的防线挨在一起。

这时正逢傅作义60岁大寿,马步芳特意为他准备了一份寿礼,让父亲亲自送往北平,用马步芳的话来说,这次父亲的北平之行可算是公私兼顾。

此时,内战已经开始,父亲乘坐的军用飞机飞过华北上空时, 可以看到地面炮弹爆炸的烟火。

虽然是回家探亲,却在家里没待几天。

父亲到北平办完公事就去找北师大的同学。

抗战时他曾把在兰州、青海写的歌寄给他们,这些歌也在北平传唱开了。

他的歌在北平如此受欢迎,令他意外。

他以为自己呆在西北闭塞小城多年,回到北平会有落伍的感觉,没想到在北平唱他的歌还很时尚。

他寄作品来的时候,北平还是沦陷区,日本人在北平进行强化殖民教育,学校按日本的课程上课,对从大后方寄来的信件查得很严,所以父亲没有在作品上署自己的名字,同学排练父亲的歌也不敢说是他从大后方寄来的。

现在受到人们的喜爱,虽然没署名,父亲也很高兴。

父亲到北平时,正好是母校北平师范大学45周年校庆,他与音乐系师生一起举办了一场“老校友王洛宾新疆民歌音乐会”,唱的全是他创作改编的民歌,演出引起了轰动。

随后组成“北师大歌咏团”,在北大、清华、燕京、辅仁等北平各大学巡回演出。

1947年12月,《北平日报》刊发了《西北风刮来了王洛宾》一文,首次把父亲介绍给了大众。

父亲回到母校又是谈感想,又是作报告,讲到精彩处,在台上又说又唱又跳,热情奔放。

北平城里正在闹学潮,闹学潮的学生唱的许多歌是父亲的。

舞蹈家戴爱莲还将父亲的歌编成舞蹈表演。

父亲也参加了学潮,在许多场合都亲自上台唱歌。

一次父亲同北师大歌咏团的师生一起乘车前往清华大学演出,卡车走到半路突然抛锚了,这时太阳已经落山,司机师傅忙着修车,可就是修不好。

大家都非常着急时,有一位男同学情不自禁地唱起了父亲写的那首哈萨克民歌《我等你到天明》中的一段: “.……啊美丽的姑娘啊,从黑夜等你到天明。”

正在修车的师傅听到这段唱词,误以为是同学们等得不耐烦了,故意用歌来讽刺他,生气地把工具往地上一扔说:“你们就等到天明再说吧。"

看到这情景,父亲忙上前给那位师傅解释说:“那位同学是在练习演唱我编写的一首情歌哪!我等你到天明是唱给一位心爱的姑娘听的。”

那位司机师傅才露出了笑容。

车子终于修好了,父亲和师生们又高兴地唱着歌赶往清华大学参加演出。

当时北平国民党政府非常害怕学生组织的歌咏活动,更加害怕父亲编写的新疆民歌在大学里传播,于是大街小巷经常有特务和警察在盘查学生是否参加过歌咏活动,为此还闹出一个大笑话。

大学生排练的节目中有一首歌是父亲编写的《喀什噶尔舞曲》,其中一句唱词是“亚沙松,亚沙松”。

于是警察局在禁止学生参加歌咏活动的告示中则注明凡是唱过“亚沙松”这首歌的学生都有参加学潮的嫌疑。

这下热闹了,满街的特务和警察见了学生就问有没有唱过“羊上树,羊上树”。

唱过者就逮起来,没唱过者就放了。

这件事成了一场闹剧,在当时的北平搞得家喻户晓、尽人皆知。

由此可见,父亲编写的新疆民歌在当时已经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

参加学潮,父亲完全忘了自己的身份。

他受到了国民党军统特务的跟踪,但因为他是马长官派来的人,他们不敢抓他,就告到傅作义那里。

傅作义的秘书把父亲叫去大骂了一顿:“你身为国军上校军官,在党国危难之际,不替党国做事,却跑去参加学潮,把你的歌送给闹学潮的人,还竟敢亲自上台演唱。要不是看马长官的面子,早把你军法处置了。”"

他们勒令父亲立刻离开北平不得停留,他几乎是被赶出了北平。

1949年,马步芳任西北行政长官后又把父亲调往兰州,任命父亲为长官公署政工处的上校文化高参,专管唱歌演戏迎来送往事宜。

父亲在兰州还负责音乐教师师资培训班。

1949年7月的一天,马步芳叫来了父亲对他说:“洛宾,兰州要打仗了,你回青海去吧,你是个文化人,这里不需要你了。”

马步芳让人给父亲办了手续调回了青海。

两个人从此一别,再也没见过面。

抗日战争时期,父亲曾经给马步芳的骑兵师写过一首《战马歌》,到了解放战争时期,这首歌仍旧在马家军中传唱,父亲的后半生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此时父亲知道国民党大势已去,但他也没什么好怕。

虽然他担任过青海政府和马步芳军队的职务,但在心里,他一直是一个自由的艺术家。

他与妻子商量,不要再待在西北了,收拾东西回北平,仍然做他的中学音乐教师去。

他认真地想过:共产党来了也不会把我怎么样,我又没有做过坏事,我做了那么多抗日宣传工作,我曾经把很多歌寄给在延安的塞克;我在省政府做文化工作也没有罪,又没有害过什么人; 不管谁当政,我都做我的音乐。

这样一想,他内心就很坦然。

1949年9月,西宁解放了。

父亲作为起义人员在军管会登记后回到家里,准备举家迁回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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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25-11-18

标签:历史   青海   父亲   北平   西宁   阿哥   社火   学潮   兰州   民歌   国民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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