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收看大型恐怖片之传统春节

七八年前我和丈夫因为春节回谁家这个问题，每次都吵得不可开交无法征服对方，最后只能作出君子协定，谁家也不回，出门旅游去。

好几年了，每当国内家人团聚，齐看春晚，满桌都是美酒佳肴的时候，我们一家三口都在海外颠簸流离，年三十晚上在房车上吃速食通心粉，在某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吃血糊糊的牛排，还记得当年儿子坐在帐篷下，边吃边说：太好了，下雨了，等下吃完我们可以用雨水洗碗哟。

那时候我内心隐隐滋生出一种情绪，其实在家过传统春节挺好的，三姑六婆围坐一团，桌上的菜堆得满满的，大龙虾面包蟹那都是寻常货色，佛跳墙烤乳猪鲤鱼跃龙门才算是花头。

今年总算有机会了，所有人都在哀嚎就地过年的时候，我觉得挺开心的，我可算能在上海过一回春节了。

一般恐怖片就是这么演的，一群人开开心心来到一个度假山庄，准备玩个痛快。

很快，序幕拉开。

年二十九，还没吃午饭，我家月嫂阿姨收拾好了行李，换上她新置办的羽绒服牛仔裤高跟皮靴，开开心心朝我们一家挥手告别。她儿子开着新买的车停在我家门口，还特意拿来了家乡特产过年礼包。

那时我的心还不算悲痛，怎么办呢，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阿姨春节总是要休息的。她在的时候没觉得生活有多么大的改变，她走了才知道，我的生活崩塌了。经常有人说，这阿姨月嫂家政工，不就是以前旧社会的丫鬟老妈子吗？

这是全然的胡说八道。旧社会丫鬟老妈子回家，主人哪有觉得自己活不下去的？我家阿姨走了半天没什么事，到晚上婴儿开始撕心裂肺哭闹时，我几度觉得自己活得很空洞，很麻木，像个躯壳，没有灵魂。

这下总算明白了为什么好几个女朋友告诉我，中年妇女的生活可以没有丈夫，但没有阿姨，就没有了活的滋味。

春节来临之前，好像很多人很多事都得划上一个句号。有些人的阿姨休十天半个月依然会回来，他们只需要把春节当成暂时的困难来过。对我来说，又更惨烈一点，月嫂用了五个月，家政机构问节后还续不？我勇敢地准备挖一挖阿姨的墙角：阿姨，要不来我们家干育儿嫂吧？

阿姨腼腆一笑，拒绝了。

也就是说，节后阿姨也不会回来，生活就像一手乱七八糟的牌，你还得硬着头皮打下去。

阿姨走了，人员变动，家无宁日，这不过是春节恐怖片的序章而已。

我年轻的时候，特别羡慕有单位的人发年终奖，一起吃年夜饭，听着别人说某表姐今年发了七万，某表弟发了三万，某叔叔年终奖十几万，天呐，多美的事。等到这把年纪，发现自己成了要发年终奖的人，阿姨要发，爸妈要发，公婆要发，老公也要发，大家都辛苦了一年，不发点意思意思怎么行？可恨的是，去年有点太膨胀，发得太多了，今年就有点拿不出手。

发得比去年少，人准保觉得没什么意思，不如不发。

跟我爸妈说，今年就不发钱了。他们非常理解，非常赞同，但总觉得差了点仪式感，少了点过年的感觉，缺乏一种年的象征。

我爸出门的时候都不好跟人吹牛：女儿又给我钱了，给来干嘛，我又不用，几万块又不是几个亿……

再困难也要发啊。发完再看看自己的账户，就很惆怅，忙了一年，到底干嘛了呢？

所以人到中年赚点钱也没什么意思，你再也不能挥霍了，只能笑眯眯看着别人挥霍，花吧，没事，我还有。

这是恐怖片的第二章，惶恐，惆怅，失落。

年三十晚上，我们一家去饭店吃了一顿简约的年夜饭，很难称得上好吃，牛肉太闲，鳜鱼有点腥，然而太太平平就是福，回家还有一场哄睡小婴儿的仗等着要打。

自从阿姨走后，每晚哄睡小孩犹如驯马，我女儿就是草原上最烈的那匹马，驯服过程异常艰难，成功之后虽然轻呼一口气，但整个人从灵魂到身体都处于四分五裂的状态，一般这种时候我会离开熟睡的婴儿（她爸负责陪睡），赶紧吃点东西补补血。

除夕之夜，当我像往常一样，带着放松的心情走进厨房大扫荡时，邻居家传来一声爆竹除旧岁，嘭——嗙，我的心剧烈碎了一下，完了完了完了，这时冲刺一般上楼，小孩已经哭得像个炸雷。

好不容易哄好了，又一家邻居开始放炮了。再哄一次，烟花爆竹再响一次。

这辈子从来没那么讨厌过烟花。再一次想到七年前，为什么我和小陈一致同意，不在家里过春节，那次去福建乡下过年，烟花连续放了好几个晚上且连绵不绝，或许我儿子现在注意力不够集中，就是因为婴儿的时候大脑被吓唬得现在还没长到一起。

听说2021年的春晚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可怜这么难看的春晚，我都没空看上一眼吐槽一眼。有点像邻居扔了一堆垃圾出来，路过的时候非常遗憾，我看还能再用用啊！

这是春节的第三章，痛苦，遗憾，疲惫。

到了大年初一，我又活过来了，恐怖片里主人公从来都是非常侥幸的嘛，因为她还要接受终极大考核。

这个大考核就叫做传统文化和迷信思想。

大年初一中午我才起床，早上小陈非常识趣地抱着孩子出去玩了。因为补足了一点睡眠，我开开心心洗了个畅快的澡，时间难得宽敞修剪了一番指甲，出来神清气爽喝了一碗八宝粥，跟临时雇的春节家政阿姨说：等下把楼上的地拖一下。

这才发现我爸妈脸色非常难看，大年初一不能扫地！除了不能扫地，还不能洗澡不能动刀不能剪指甲不能洗头不能倒垃圾……吃惊不吃惊，犯忌讳就罢了，一个人竟然能把所有忌讳都犯了。

我以为这些春节禁忌，应该是过去艰难岁月里，家庭主妇们给自己放假用的，辛苦一年了，大年初一总该歇一歇，所以初一不能扫地不能动针线不能做饭。

没想到沿用至今，成了捆绑现代人的新枷锁，如果大年初一洗澡，那会洗掉一身财运，扫垃圾，扫掉一年运气，动刀子，今年定有血光之灾，喝粥，预示一年都吃不饱……

本来开开心心准备开启新的一年，没想到彻底泄气了。

我不迷信，但是爸妈迷信怎么办？

真正过上一次传统春节后，我万分唏嘘地回忆起了旅途中过的春节，在寂静的远方，荒野中清新的雨水气息，一家人对着异国味同嚼蜡的食物，那些年的无忧无虑，就像藏了多年的酒，到今年才上劲，天，原来以前曾经那么快乐。

文/毛利，作家，已出版四部作品，上海松江人，家有一个月薪两万的全职爸爸小陈，一个爱吹葫芦丝的小学生儿子，最近二胎得女，欢迎追更公众号新栏目【结婚自愈手册】和【再生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