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舞，以及神何以为神

所以暂时将你眼睛闭了起来

黑暗之中漂浮我的期待…

1996年，28岁的伍佰在自己的专辑《爱情的尽头》中收录了这首《Last Dance》。

据说伍佰最初想做一首晚安曲。他为此精心设计了一个场景：离别的夜晚，一边反复回味美好的记忆，享受着与心上人的最后一舞；一边在浪漫之际无法释怀，期待能够听见对方的挽留。

上世纪90年代，台湾黑胶唱片停产，CD即将成为主流。在当时，磁带是流行音乐的主要载体。而通常一盘磁带一共收录10首单曲，磁带的A、B两面各5首。《Last Dance》恰如其分的出现在这盘磁带的第6首——也就是B面的第一首，这也许代表了伍佰对于这首歌的偏爱，也可能意味着他对于大众能够接受自己另一种风格的期待。

故事多少有些遗憾。在这首歌里，男主人公并不知道“明天之后她是否依然爱我"，只能一个人走，承受那甜美的伤害。

而在歌曲外，由于专辑的主打歌太过耀眼，被《挪威的森林》、《爱情的尽头》等神曲压制的《Last Dance》收获的反响平平，并没有顺应伍佰心里的那份期待。

但时间终会给到你答案。2019年，台剧《想见你》在内地大火，贯穿全剧的插曲《Last Dance》也在网上爆红，此时52岁，已然步入歌唱艺术家年龄的伍佰，却意外的成为了无数90后、00后心中“神”。我不止一次，也许一双手都数不过来——在朋友圈看到这样的文字：伍佰的歌实在是上头。

在一个“你连看超过三分钟的视频，都漫长的像是要将自己短暂的托付给了某个素未相识的人”的年代里。人们却愿意花时间反复听一首二十多年前的老歌，这无疑是这个时代所赋予他的最大的赞美。

而有趣的是，1997年秋，在伍佰新专发行一周年后。大洋彼岸，一位从未听过这首单曲的，留着络腮胡子的老人，在公牛新赛季训练营的第一天上，给每名球员发了一本全新的战术手册。封面赫然写着三个单词：The Last Dance，最后一舞。

现在让我们一起坐着时光机，穿越回1997-98赛季。此前公牛队在7年内已经斩获5次冠军，但正当他们追求第二个三连冠时，公牛王朝的未来却并不明朗……

“谢谢所有芝加哥的球迷，如果你们还记得的话，1984年公牛队在选秀大会上选中了迈克尔·乔丹。在我加入球队时就说过，当我离开时我们会是NBA冠军。现在我们已经赢得了5个冠军，正在向第6个发起冲击，我们需要你们的支持，非常感谢大家”。

乔丹这番动人的演讲发生在97-98赛季芝加哥公牛队的第一个主场比赛日。一如菲尔·杰克逊在那本著名的战术手册上写下的“The Last Dance”，想必此时的乔丹也清楚的明白这将是公牛王朝的最后一舞。

熟悉97—98赛季背景的朋友应该知道，菲尔口中的“最后一舞”绝非浪漫主义，或者诗歌创作中所强调的韵律美。事实上，早在1994年，禅师和杰里·克劳斯（公牛队的总经理）就已经互看不顺眼了。每年休战期，公牛都会传出禅师要被扫地出门的传言。而恰巧，那年菲尔的合同到期了。原合同价值1年270万美元——这已经是当年所有主帅中的第一高薪。但菲尔并没有就此满足，在拿到教练生涯的第5枚戒指后，他的经纪人向球队开出了750万美元一年的“天文数字”。这彻底惹恼了克劳斯和莱恩斯多夫（公牛队老板），于是一桩换掉菲尔的大计划正在酝酿……

在克劳斯看来，拿下冠军教头禅师的做法并非不可取。因为有乔丹在，以这个彼时毫无争议的联盟第一人做基石——任何教练都可以带队夺冠。诚然菲尔·杰克逊有他的独到之处，但他在公牛王朝建立中的价值，远不及他所希望得到的报酬。而倘若自己向市场发出召唤，一个执教乔丹、皮蓬的机会摆在面前，又有哪位教头忍心拒绝呢？

但是，这个“天衣无缝”的换帅计划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纰漏——那就是乔丹本人的态度。作为不可移动的基石，王朝的关键人物，乔丹的态度非常明确“在我们失去它（冠军）之前，我们有权保护我们的一切。倘若我们真的丢掉了冠军，重建是完全可以接受的。没人能保证重建需要两年，三年还是五年，芝加哥小熊已经重建了42年了……如果你想从一个商业角度看，那么你就应该尊重那些打下地基的人，那样你才可以成为一个盈利组织。”

以及，最关键的这句“我不可能为除了菲尔·杰克逊以外的任何教练打球”。在乔丹合同到期的大前提下，将自己的去留与菲尔绑定，这直接宣判了克劳斯的“换帅计划”以死刑。

于是，为了敲定菲尔的新合同，公牛老板乘坐私人专机飞到蒙大拿州与后者进行谈判。经过数小时的施压，割据，讨价还价后，最终双方以1年600万美元的价格达成一致。

菲尔·杰克逊回来了！公牛为他召开了盛大的新闻发布会，对外宣布与其续约的决议。但，这次发布会的气氛却异常诡异——杰里·克劳斯不止一次的暗示记者，无论菲尔在这个赛季带出什么样的成绩（即使82胜0负），赛季结束后他都得卷铺盖滚蛋……

而公牛王朝的另一大灵魂人物斯科蒂·皮蓬与管理层的交恶由来已久。皮蓬贵为那几年联盟TOP10级别的球员，却只拿到了277.5万美元的年薪，这项数据仅仅排在联盟所有球员中的第122位。作个对比，乔丹那年的薪水为3314万美元。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一定会脱口而出：这不就是库里的“童工合同”吗！事实上，二者有相像，但又不完全一样。毫无疑问皮蓬的这份合同是严重低于市值的，亦无法真实反馈他为公牛所做出的卓越贡献。但无可否认，这也是皮蓬“自找”的。

1965年，皮蓬出生在一个只有3500人的小镇，家中有11个兄弟姐妹，父母辛劳工作，才得以勉强度日。12岁那年的一次晚餐，父亲突然中风了，余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而六年前，他那读中学的二哥因为一次严重的意外，下肢瘫痪。是的……一户人家里有俩坐轮椅的，老天爷有时就是这么爱开玩笑。

童年的贫苦让皮蓬自幼就缺乏安全感。于是1991年，在为公牛赢下首冠后，已经尝过腰伤滋味的皮蓬，不顾旁人的劝阻（签短约），执意与球队达成一份长期合同：7年1800万。（原合同最后2年的薪水大幅增加到300万，后5年合同的总价值为1330万美元）——嗯……冲这份合同你就能看出皮二爷有多么急着用钱，用它自己的话来说“我还有一大家子等着我养活呢”。

人算不如天算，随着1995年劳资谈判的更新，工资帽及球员基础工资大额上涨，皮蓬那份在当年看来还算不错的合同，迅速的沦为了“童工合同”。而在此之前，联盟也并非没有类似情况的解决方案，许多人情味足的球队会选择在下份合同中为当家球星大幅涨薪，用以弥补那些年的牺牲。

但公牛并不是一支这样的球队，无论是老板莱恩斯多夫还是经理克劳斯都认定，公牛王朝的布局中只有乔丹是不可移动的。而身体机能日渐老化的皮蓬不但不值得“涨薪续约”，更是有兜售他的想法。要知道，97-98赛季是皮蓬的合同年，基于皮蓬与球队的恩怨，他几乎没有理由留下……无动于衷的结果或许只有人财两空。

我们把时钟稍稍往前拨一点，在1994年还发生过一个这样的故事，被视为是皮蓬职业生涯的最大污点，也同样可以被看做皮二爷与球队交恶的集中缩影。

94年的东部半决赛G3，公牛和尼克斯打得天雷地火，场面很是焦灼。皮蓬在最后时刻拒绝出场，理由是菲尔·杰克逊布置库科奇去执行最后一投（而不是乔丹一次退役时，贵为球队老大的他），这彻底点燃了皮蓬脆弱的自尊心。

因为早在公牛追求并决定栽培库科奇—— 一个和皮蓬同一位置，还更年轻的欧洲天才时，敏感且严重缺乏安全感的皮彭就再也没有原谅过管理层，这也导致了“库科奇之战”中那个令人遗憾的决定——生气的皮彭在板凳席上见证了库科奇的绝杀，你可以换位思考一下他当时的心情。

赛后，比尔·卡特莱特——公牛前三连的冠军中锋流着泪斥责皮蓬的举动，称那是自己职业生涯最失望的一刻。

也是自那时起，皮蓬与公牛管理层间的隔阂已达到不可能再被修补的级别——尤其是当球队的总经理是精明狡猾的杰里·克劳斯时。

于是，整个生涯里除了“库科奇之战”外都称得上兢兢业业的皮蓬耍了一次小性子，长长的一个休战期，他都没有处理自己在97年东决中受伤的左脚，直到赛季开始时才去做手术，次年1月中旬回归的他，缺席了97-98赛季将近一半的比赛。

而时年，乔丹即将年满35岁，皮蓬比他小2岁，罗德曼比他大1岁，防守专家、核心后卫哈勃34岁。替补席上的第六人库科奇29岁，正值巅峰——可他还没有在大赛中证明自己。其余的角色球员，头脑足够聪明，但运动能力着实有限。这支2连冠，誓将冲击3连的王朝球队，已是全联盟老化最严重的球队。

而皮蓬的伤退，更是让步入职业生涯后期的乔丹过早的承载了巨大的压力。带着8胜7负的开局，芝加哥公牛开启了他们的“最后一舞”。

也许是因为这套残阵，也许是乔丹的性格使然（强烈到病态的好胜心），“篮球之神”突然间触碰了体内的隐藏开关，切换成25岁的自己，一身孤胆，扛着公牛，在凛冬的寒夜中砥砺前行，我们也得以又一次领略“神何以为神”。

赛季初期，面对过去几年间联盟公认的鱼腩球队快船，混沌的公牛迟迟没有撬开胜利的大门。而乔丹，他绝不能容忍悲催的客场四连败发生在自己的球队身上，于是在这个公牛队集体低迷的夜晚，他被逼着砍下49分，最终带队双加时拿下客场首胜。

并在35岁的高龄，不可思议的掠走了个人的第五座常规赛MVP——也是古往今来，年龄最大的常规赛MVP。

那年常规赛公牛的胜场数最终定格在62胜，虽然与最好的自己间仍有距离（95-96赛季公牛曾取得72-10的战绩，这在当时创造了历史），但已是当年联盟最好的战绩了——要知道这是在皮蓬伤缺半季的背景下完成的，这实在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而更不可思议的故事，发生在那年的季后赛。沉睡了大半个赛季的公牛，好像一下子醒来了。嗯...这帮老兵们拿过不止一个戒指，于是每个人的血液里都流淌着冠军的DNA，他们太清楚赢得比赛需要做些什么了。

于是公牛一路过关斩将，首轮3-0完胜篮网，次轮4-1轻取黄蜂，东决与雷吉·米勒领衔的步行者鏖战七场后胜出。

然后就是那个我们再熟悉不过的盐湖城的定格了。

必须要强调的是，乔丹在此之前已经有过无数，比任何人都多的经典时刻了：北岸花园的63分，87年扣篮大赛的“罚球线起跳”，对89骑士的“那一投”，91年总决赛“哦哦哦，多么奇迹”的换手上篮，92年总决赛与德雷克斯勒正面对话时的6记三分（还有耸肩——你不能忘记它，也许那场比赛一半的传奇性就来自于那个耸肩），93年总决赛恐怖的场均41分，96年旷古烁今的72胜，97年著名的流感之战......

上述这些，我相信不仅仅是球迷，在97年的夏天，你即便是让ESPN的专家团开个会，挑一个乔丹生涯最标志性又最具传奇色彩的时刻，他们都会无从下手，以致于陷入一场“萝卜白菜，各有所爱”的无意义论战。

但是98年总决赛G6的“最后一投”，彻底的杀死了比赛，也杀死了有关乔丹最经典时刻的一切争论。

这是一个兼具观赏性、标志性、传奇性于一身的完美进球，也许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

就观赏性而言，这个球包含了抢断，X因素（运气），英雄主义，晃倒，逆转，绝杀等一系列篮球比赛中最扣人心弦的部分。

要知道当时的情况是：比赛还剩37秒，85比86，爵士球权，公牛落后一分。在如此焦灼，生死一线的情景下，一生好赌的乔丹做了一次世纪“赌博”——他在斯托克顿传球的那一瞬间放掉霍纳塞克（爵士外线的第一射手），启动，上前，断掉了卡尔·马龙的球。

然后，没有像往常一样，交球到前场，等待一对一落位接球。而是，走左手，快速带球推进。过半场，在爵士防线落位的那一瞬间，启动，直走中路。面对防守他的拉塞尔，罚球线大幅变向，急停，拉塞尔被晃倒，收球，空心入网......

是的，从我上面这段详细甚至有些冗余的进球场景还原，你就可以大致知晓，乔丹“最后一投”的难度主要来自于那次赌博式抢断，以及如何避免自己被包夹，又如何将面前的防守人晃倒。如果你能做到这些，那么你离大空位命中此球也许只差了一颗“大心脏”。但这正体现了后三连乔丹的风格——重剑无锋，大巧不工。乔丹在飞天遁地了大半辈子后，才恍惚间发现，荡气回肠是为了最美的平凡。

多么多么伟大的一战，多么多么伟大的一球。乔丹“最后一投”不仅帮助公牛杀死了系列赛，实现了两个三连冠的壮举，也让自己的一项总决赛记录得以延续：

91年总决赛4：1战胜湖人

92年4：2战胜开拓者

93年4：2战胜太阳

96年4：2战胜超音速

97和98年4：2战胜爵士

迈克尔·乔丹从未在总决赛给到对手抢七的机会，这让他本就传奇的生涯更添浓墨重彩的一笔。

到这里，“最后一舞”的故事大致就说完了，更多内容敬请收看ESPN大型纪录片《The Last Dance》。

谨以此文，献给永远的“篮球之神”，以及公牛王朝的“最后一舞”。

参考资料：

比尔·西蒙斯《篮史通鉴》

ESPN大型纪录片《The Last Danc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