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丰年:无形画 有声诗——标题乐杂忆

辛丰年:无形画 有声诗——标题乐杂忆

慕名四十年才听到了奥涅格的《太平洋机车231》。可惜它来迟了。对于标题乐,早已不像年轻时那样热中。不过偶尔重听曾经爱听的作品,也有一种翻看所藏画册那样的乐趣。

乐中寻画,或者以文学解释音乐,这在我辈爱乐之徒也许是升堂入室前必经的一步。音乐可以转化为诗画,这种现象确是迷人。

标题乐家最拿手的自然是风景画。从前见丰子恺文中说,门德尔松是“出色的山水画家”。将中国特有的一个词儿加在一位洋人头上,新奇可喜!他是在介绍《芬加尔之洞》一曲时说这话的。这一曲也是我们几个同好者长期以来的保留节目,熟而不腻。而门德尔松的有些大作却早已不耐多听,例如:《意大利交响曲》。

他这幅山水写的是苏格兰海边岩窟中所见之景。有个朋友自小生长黄海之滨,一听便深喜此曲。当时对海无知的我,却也闻乐而知海似的,觉得曲中的海气潮音比读过的以海为题的文与画中的海更加活灵活现,包括《陶庵梦忆》中那篇妙文。

听此曲犹如观潮。三次来潮,各有其不同意态。初潮乍涌,只不过闲闲地几下子。然后,以堂堂的阵势,潮又来了,又复从容退去。接着的一段音乐寥廓而凄清,正好为高潮又起作对衬。最后的来潮也是乐曲高潮,声势浩大,“轰怒非常”,大有决一死战之概。终于又很自然地复归于寂灭。

乐曲令人信服作者有体验(他的创作冲动产生于现场,又经酝酿颇久方才落笔);也叫人佩服他的既能发挥浪漫乐家的想像,又有古典派驾驭形式的功夫。那复杂多变的海潮声,几乎叫人忘记了它其实是两个基本主题在起作用。文学、音乐各有逻辑,要撮合为一而又各得其所,原是标题乐的难题。

后来的几十年,常有机会观海,并未感到“芬加尔”不真,而且联想到它便叫人觉得真的海更美,更有诗意与乐感。

辛丰年:无形画 有声诗——标题乐杂忆

正是这些把海画活了的音乐,使初次问津乐海的年轻人动心了。这比纯音乐既易懂也好听。甚至幼稚地认为,假如要在几门艺术中分个高低,自然是诗不如画,画不如乐。

听“芬加尔”也的确比看一幅《九级浪》有趣。何况有许多事物还画不出,例如风。音乐中的各式各样的风可妙了!《辛巴达航海》既画了海也叫你感觉到那破浪的长风。听格里格的《晨》,那海风阵阵挟着曙色而来,把光与空气的感觉同时传给了听者。

写雷雨风暴的音乐似已多到难以给人新鲜感。“田园”中那一章,论逼真可能不如《威廉退尔序曲》之第二章,更不如《大峡谷》的末章热闹。但田园诗意自然是贝多芬的浓。

标题乐风景画廊中的能品妙品说不胜说。有的怕已被今人遗忘了。一九四九年南下福建,独行在万山中一条险径上。忽然忆起《高加索组曲》中的《隘口》那一章,便是令人怀念的一曲。又如解放初年看《易北河会师》。影片平平,但有个德国人伐木的镜头,轻轻响起一段音乐,是瓦格纳《林涛》中的。一下子唤出了相当复杂的联想。乐剧“指环”中最可爱的写景文要数《林涛》了。

有两篇音画感受特别深。这都是意大利人雷斯比基写的。《罗马泉》中最后一章以梅地奇别墅喷泉为题,画出了无限好又留不住的暮色。而这暮色中浸透了怀古的惆怅之情。残钟、鸟啼,一一融入苍茫大气。那效果极似印象派的画而又胜过了画。有一年在西湖孤山脚下,游客已稀,暮色渐浓,不期然地忆起了这《梅地奇别墅之泉》。

《罗马松》中第三章,可谓一幅月夜松风图。我想作者是写他心中的古时月与眼中的今时月。他是否也大有“今月曾经照古人”之慨?在我这个中国人,听时仿佛看到“流云吐华月”“苍茫云海间”。又好像感觉到了《承天夜游》中那清冷的夜气。

这“月夜”将尽时,夜莺唱了起来。过去演奏,曾有用录下鸟声的唱片来配奏的。如今似乎改用岛哨之类了。可惜听到这地方并不见得强化了诗意。也可能济慈的名篇加深了西方人对这鸟的感情。我则觉得仿真的鸟声反不如《罗马泉》末章中的众鸟争喧来得有味,那是木管乐器上吹的,自成旋律,是鸟声的音乐化。

由此正好转向一个话题。论画尚且不可只求形似,而况要在不可得见的声音中求形求似?标题乐,格调高的,决不斤斤于此。我们强要音乐同标题对号入座,也不免落了下乘。

印象派音乐更是一种朦胧诗,水墨画。例如德彪西的《水影》,还有那一片空灵的《平野之风》。

音乐描画的这种似与不似之间的画工,也表现于“人物画”上。

柴可夫斯基有一部音诗:《雷米尼的弗朗切斯卡》。取但丁《神曲》之一脔为本事。原诗这一段似乎没多少行,却谱成了要听半小时的音乐。听了等于看一出情节并不简单的悲剧。

此曲前后两部分都是地狱景。也便是德拉克洛瓦所作《但丁的小舟》画中之景。“音画”要比真画丰富多了。德拉克洛瓦画不出的恶风,音乐却可以再现。但真正揪住听众的心的却又不在这地狱变相图,而是中间那一部分:一双既尝了人间苦又遭到天谴的恋人向诗人的哀诉引出的往事。单簧管主题一上来便似勾出了这薄命女的凄苦欲绝之姿。自然说不出究竟是何模样,正像谁也说不清《红楼梦》中人是何模样而又确似有个呼之欲出的模样似的。随着这主题的展开,你也进入了规定情景。其中也有短命的欢愉,正如钱钟书引过的那千古名句所写的。临近悲剧结局时有一股阴森险恶之气袭人。其中有个细节:悲风轻啸,令人寒噤,想见那冷宫中的气氛。相形之下那狂暴的地狱恶风倒并不可怖了。

音乐似乎有一种从整体上概括表现的功能,效果是可惊的。一部《茶花女》歌剧,老实说并不能始终抓住我。然而它的两首前奏曲,总计不过十几分钟,听了便像已深味了那悲剧,女主人公薇奥丽塔的身世仿佛都浓缩在音乐中了。

文学本来是听标题乐的向导。我最感谢标题乐家的倒是他们向导我对一些文学作品作了深层的巡礼。《神曲》中译只闲闲阅过。不是柴氏那部音诗,何从体会寥寥诗行中隐着一场中世纪的悲剧!

从前看电影《罗密欧与朱丽叶》(影片商从林琴南译的《吟边燕语》中搬来“铸情”这片名),莱斯利·霍华与瑙玛希拉两大明星给我的印象,还不及片中配的柴可夫斯基的音乐来得深。

莎剧难读,帮助我去认识它的是这种音乐“译本”。像《罗密欧与朱丽叶》,听了柴氏之作再听普洛可非也夫的芭蕾音乐,两“译”不同而各有其美。这又让我知道莎剧经得起不同的解释。

说也惭愧,像《李尔王》《仲夏夜之梦》《暴风雨》等等,主要靠了柏辽兹、门德尔松等自己才略知其味。听了《纺车边的甘泪卿》(舒柏特)和《浮士德序曲》(瓦格纳),也就躲懒不忙去通读歌德原书了。

诗、乐、画不相同,但又相通。发挥“通感”的作用以读乐,读那有声诗、无形画,其味无穷。

不过如何去读是个需要自己去体验的功夫。用文学形象去直注,用视觉形象去图解,必然有害于读乐。舒曼有时写完了乐曲才安上个题。德彪西《前奏曲集》,曲题都放在一曲之后,让人听了再说。这同贝多芬也曾想为三十二首奏鸣曲作题解而终于不作,是差不多的用意。反之,彪洛在所校订的“贝奏”中好心加了大量标题性提示,反落得被人骂他荒谬。为求形似,弄巧成俗的例子至今不绝:“一八一二”中用真炮。“大峡谷”里配真雷(录音)。

诗无达诂。何况是多义且又模糊的音乐语言!以前常常为了自己的感受与标题不尽相符,或所感得不到别人的认可而泄气,其实都是幼稚。

肖翁遗憾莎翁不曾留下舞台指导的记录,却也有人认为,莎剧与其演,不如读。也便是由读者自己“导演”吧?

愈是涉及具体形象,愈是人人有自己的感受。听说舞剧《天方夜谭》中,辛伯达驾的是一叶扁舟。我听原作,却见一艘艨艟巨舰。

外国曾有三人同听“月光曲”,三种联想。中国少年卜镝听《二泉映月》,以画记感:月亮一头哭一头追着流水。这同本人所感绝不相似。然而也何尝不好?音乐其实是作、演、听三方的三重奏。听者的一份创造有时可能高于原作。我想,《琵琶行》、《箜篌引》便是例子。

辛丰年:无形画 有声诗——标题乐杂忆

听“田园”,我有自己的心中画。后来见一部传记片中有配这音乐的实景,大失所望!狄斯尼与史托考夫斯基合制动画《幻想曲》,以画释乐。从前对它向往得不得了。至今也未能一看,却也不大想看了。这是读乐多年的一点长进。

原刊《读书》1990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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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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