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你 到 明 天

等 你 到 明 天 (小说)张 枫
原创: 汴梁客子逸 子逸物语


等 你 到 明 天


夏天的雨真多,常常是不知不觉移过一片云,你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就哗地倾泄下来,浇你个痛快淋漓。要不,就不紧不慢地密密斜织,像飞着的一条条白线,把远的村落和近的果园都笼罩在烟雾里。 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 月儿姑娘就这么呆呆地坐在那座用树枝和高梁叶搭成的草棚里,心神不定地望着公路的际处。她在等一个人。 公路上空荡荡的,即便有一辆车也是疾驶而过,转瞬就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声短促的鸣笛在沙沙的风里、雨里。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影子还没出现。月儿姑娘不知道他是否回来,也不清楚他今天还会不会从这里经过。但她是自信的,姑娘对自己的判断向来这样。——那次,对了,还有那一次。她想到这里,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一朵红云飞上了脸颊。

等 你 到 明 天

他真呆,那个穿着旧茄克衫的小伙子。她想问一问他的名字,但话到嘴边又老是咽了回去。会知道的,总有一天。她想。不是已经知道他在县里上中学,今年要参加什么高考吗?听爹说,这考试可了不得,考上了就等于中举,相当于半个状元哩。要在过去,那小伙子就是个秀才,爹说一定要留他住下,供他三年五载拿个进士回来。“供他干啥?”月儿问。“干啥,给俺月儿招个女婿。”爹嘿嘿笑了。羞得月儿的脸好红好红。可惜,爹老了,话稠得也不金贵了,絮叨过去却不再提起。唉,哪里知道,竟给月儿心里系上个扣儿,怎么也解不开。

那一次,要不是爹来得不是时侯,月儿一定能问出他叫个啥,问问他那看似呆愣的脑壳怎么能装下那么多有趣的东西。小伙子瞧见爹走来,局促得脸也红了,气也粗了,把那本字典往她手里一塞,就跳上车子飞走了。他走了,给月儿留的梦却来了,一次又一次。梦见他挎着那只洗得发白的黄书包总向她微笑,又梦见他开着飞机来,开着汽车来;开着飞机朝下面果园里那些低矮的果树一把一把地撒药,开着汽车来收购月儿和爹种下的那些大个的黑皮花皮的红瓤西瓜。

等到醒过来,月儿望着窗外的星星发起癔症,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她长到十八九,还没有一个男孩子进到她的梦里。娘总嫌她性子野,像半大小子整天不知发愁是啥滋味。可这些天,她觉得身子也懒了,饭也不想吃了。天一亮就往公路边那块园子里跑,透过果树朝公路上张望。她明知道只有星期天在上午或下午那条公路的尽头才出现一辆吱呀着缓行的自行车影子,但她总不甘心,就那么死盯盯地朝那里望,望。


等 你 到 明 天

雨下得还是时快时缓,若断若续。月儿姑娘呆呆地朝雨幕里望一会,觉得眼皮变得有些渐涩。她顺手从身子下的苇席里取出那本被唤作字典的小厚书儿,一页页地翻着。她记不得翻过多少遍,似乎总翻不到底。这本书真玄妙,真像那小伙的心,猜不透道不明。那上面有字有词,有外国的洋码字母,甚至某一页还有一幅幅美妙的小图片:花鸟虫鱼,山脉湖海,连月儿家吱扭扭纺动的纺花车也在那上面。月儿字认不了多少,可看得出来哪样是哪样。他说什么来着?“月儿姐,你说让我教你学认字哩,唉,怕没功夫哩——”他竟不知道月儿正在心里骂他死心眼,没品出自己话里的意思。学字儿那是一会半会儿的事?那是在每天晚上坐在灯底下像绣花一般慢慢磨蹭的大事哩。“傻瓜”。月儿想着想着,又笑了。一个苹果竟让她认了个同自己年龄相仿的弟弟,鬼知道是什么缘分。


等 你 到 明 天

那可是个大热天,月儿正在这路沿边搭起的棚子下,闷闷坐着等爹来叫她回去吃饭。天都正晌午了,爹还不来,真让月儿有些急。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那柄大芭蕉叶扇子,与其说是扇风不如说拿它拍赶苍蝇。她和爹在这里搭起棚子卖些西瓜苹果之类,用爹的话说是少赚钱多行善。三伏天公路上的行人可真像进了蒸笼,烤的你要多难受有多难受。咱不管咋着权当让人家有片地方停下喘口气歇歇脚。月儿觉得爹说的对。 那天,小伙子热的也真够呛,一进棚吓了月儿一跳。只见他脸色发白,汗水把身上那件已看不出什么颜色的旧茄克衫全湿透了。他一进来,便把鼻梁上的近视镜取下来,气吁吁地擦着雾濛濛的镜片。等到他再戴上时,却被月儿姑娘盯着打量他的神色弄窘了。小伙子怎么也没想到,棚子里只有一个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少女,看样子很泼辣也很聪慧,但那两只眼也太野太美了,那么亮又那么直。

还是走吧。但渴着也太难受。他抓起床板上摆的苹果慌里慌张地问:“大姐,这苹果咋卖的?”手里的苹果刚放进盘里,就恨不能要逃走。

“不卖,”月儿有心要逗他。

“不卖?”小伙子愣了,“不卖,摆这干啥?”

“卖是卖,现在不卖?”

“啥时卖?”

“等人来了再卖”。

”啥人来了再卖?”

“等……等俺爹。” 月儿见小伙子急得脸更加发白,心里一软,嘴里扑哧笑了。

小伙子愣了愣,似乎泄了气,转身想走出草棚,但月儿一下叫住了他:“等等。”

“干啥?”小伙子又是一愣。

“这苹果你拿去,”月儿站起来,从秤盘里拿起那两个苹果递给他。

“你秤一下。”

“不秤了。”

“那,多少钱?”

“……不要钱了。”

“这,这怎么行。”

“我,我要你多少钱?我……又不怎么认识秤。”月儿低了头。

“那,”小伙子只好拿起了苹果,愣一下,但饥渴让他立时擦也不擦便咬了一口,又一口。

月儿瞧他那付可怜相,扑哧又笑了。

小伙子三下两下吃完一个苹果,另一只手在兜里摸来摸去,却只掏出了几张皱巴巴的分票。“”……这,这,唉……真是的,没想到买书把钱用完了,只剩下这些……你看,唉。”

“大姐,这,这个苹果还给你吧,我没钱了。”小伙子的脸羞得 通红,局促的样子让月儿又好笑又好气。

“ 哎,没啥。这两苹果权当送你解解渴。”

“这,这,大姐,谢谢你,谢谢你了。”小伙子转身就走,他怕自己羞愧的泪落下。可是,这一下可把月儿气坏了。这小伙真可恨,我又没撵你,你慌的啥。

“站,站着。”月儿一出口,突然发现自己是那么凶,立时便急闭了嘴。

“还,还有事……?”小伙子吓得一颤,转过脸来,镜片在阳光里一闪一闪。

“……我,我想……想问一下你是哪村哩。”月儿低了头,捏了辫梢问。

“这……不远,前面马店的,八里远。俺在县里上学,今天是星期(天),想回家看看。”

“嗯。去县里上学?哎,好远啊,几十里哩,怪不得你热恁狠。”月儿觉得有好多话想问眼前这个同旁的男孩不一样的小伙。真的,往常她和爹在这里,爹在也好不在也好,总有几个流里流气的男孩子大大咧咧闯进来,买一斤半斤苹果有话无话同你打半天嘴仗,眼盯着你的脸笑迷迷地像苍蝇见了香甜的瓜果似的,让月儿好恶心好气恼,但又发作不得。可这小伙却不同,像一个姑娘似的,戴着镜片的眼又文气又恬静,既温柔又明亮,却又多几分羞涩。

月儿的心里突然也有些慌,低了头,转身从床后边掂起一个小马扎递过去,“你,你坐一会儿吧。这一会儿天,天好热……”

“是,是好热。”小伙子局促着,推辞着,但终于坐下了。

“你在县城里是上的大学吗?”月儿低着头问,声音细细地。

“哪?……上大学得一年哩,还不知能不能考上不能。”小伙子坐下了,心静下来,眼也敢向月儿瞟一眼了。

“那,那你们都在干啥?”月儿老早就下学了,每天见到那些挎着书包的青年从这条路上走过去,老是羡慕得不行。她知道如今干什么也都要靠技术了,心里常暗恨老爹把她从学屋拉回家。

等 你 到 明 天


尽管爹现在也后悔莫及。他是在去年自己那块西瓜地被别人无声无息用啥魔方打败以后开始的。以前他老以为自己是老瓜匠,可邻居二旦用三瓶两瓶什么生长剂就让他感到自己老了,跟不上形势了。月儿也感到了惶惑,感到了书本里有许多东西该啃。可是,又因为自己识不了多少字,只好天天坐在马路边望别人兴叹。

“干啥?看各种各样的书报,做各种各样的试验……”小伙子开始惊奇地望月儿。

“书里有种西瓜的知识?书里有怎么栽苹果?那啥子试验和摆弄棉花一样吗?”月儿一连串的追问,眼里射出许多亮来。

“有,有啊。”小伙子狡黠地笑起来,“不过,不太多。但以后下学了或者考上大学便能那些书就能多看了,到那时兴许还能制出摆弄西瓜棉花的药来呢。”

“真的?”

“真的。”

小伙子渐渐地讲起许多月儿连听也没听说过的美丽的稀奇的事来,地上的,天上的。他的声音不高,但那么清晰稳重。“……现在我们成年累月地刨地锄草流汗,费了多少劲,可人家外国人用化学剂灭草、治虫,又快又省事儿;用各种机器不光能种、能收,还能管理呢。当然,咱们国家也行了,现在不是也有各种各样的生长剂和治虫的药吗?但还需要我们这一代去努力,才能赶上人家更快一点啊。”小伙子认真地说。月儿听得入了魔,眼里惊奇的光彩一眨不眨直映着小伙子的脸。

“那……唉,我不行,我只上了二年级。”月儿惭愧了,低低地吱唔着。

“不,不晚。给——,月儿姐。”小伙子真聪明,很容易便从月儿嘴里知道了她的名字,他从身边的书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过去,“这是一本字典,抵你的苹果。好吗?”小伙子微笑的样子很好看,也挺风趣。

“不,不好。你要用呢。”月儿推辞着。

“我家里还有一本……”小伙子突然瞧见远处正向这走过来一个老头儿。他手里提着一个小红胶桶,背有点儿驼。月儿知道那是爹。

“哦,我爹来啦。”月儿欢快起来,“在这儿吃饭吧。”

“不,不了。”小伙子慌张地跳起来,抓过书包冲出草棚,骑上了车子。

“等,等等。你的书。喂,还有这几个苹果。”月儿站起来,想抓住他。但小伙子却已经骑车飞走了,只转过脸朝她笑笑:“送你了,明天用时,我再来拿。”


等 你 到 明 天

明天,明天,就这么月儿不知等了几个“明天”了。在这条路边,月儿把脖子扭直了,眼也望酸了。连爹也觉出她心里神不守舍,老说她丢了魂。那天,小伙子走后,爹问月儿那是谁,月儿笑了,说是一个有学问的人儿。

爹也笑了,连夸月儿有眼力。

“你说些啥呀,爹。”月儿急了,她怕爹出去胡吹乱讲。

…………

但爹老了,话说过便不不再提起。他认为月儿和小伙子相好着呢。“看样子,是个秀才。”爹说的对,月儿坐在路边,也天天那样想。她把小伙子留下来的那本字典翻了一遍又一遍,想从中翻出小伙子的一句心里话来。然而,她失望了,那上面连小伙子的名字也没有。

“唉,我真蠢,”轮到月儿骂自己了,“怎么那么长时间也没套出他叫什么名字,倒让他得去一个‘月儿姐’。真蠢,真蠢。”

过了一个星期,又是一个星期。月儿总是牢记那一个“明天,明天,”尽管那条公路的尽头总空荡荡,显得无情无义。不过,也有一次,她和爹正在路沿下那片园里向这搬运西瓜,有一辆吱呀呀响着的破自行车从她身边驶过。她扭过头,是他。那小伙子已过去了,但爹在她只好住了口,她不知道该不该叫住他,万一他又问有什么事,她该咋着个回答他呢?月儿迷惑了,实在想不出一个万全之策。还有,上星期……对了,是上星期,她正在这里卖瓜,小伙子过来了。她嗯了一声,小伙子站住了,但只是朝他摆摆手,笑了笑,“我们下星期就要高考了,回来见。啊……”然后便红着脸过去了。可就那,竟惹得在棚下一个买瓜的大嫂多看了他们几眼。唉,要不是你这会儿买瓜……真气人。月儿烦透了,但无法说出口。这一天,月儿可真倒霉,心里乱得如麻,卖瓜时好几次都差点把钱找错给人家。

“ 都是你,”月儿在心里埋怨着,却又在巴望着。


等 你 到 明 天

……然而,这一星期又过来了,却还不见他回来。这小子真呆啊。月儿有点儿忍不住了,她的心突然凉了一下,她不喜欢伤感。今天才星期六,还有明天——星期日。他一定会来。这几天,梦也变得好起来,不是好兆头是什么。月儿把一切活都揽了过来,该让爹歇歇了。反正,这里不能再让他来,误了自己的事。月儿偷偷笑了,但转而又抬起头,专注地盯着远处公路际头拐弯处那一棵高高的白杨树。


等 你 到 明 天

雨丝已经不再飘下,公路上亮晶晶的,泛着一汪一汪的水,像一块块玻璃镜片儿,一眨一闪的。雨不下,天也快晴了,你总该来的。月儿想。对了,你再来月儿就会用秤称苹果给你,还要比比看谁算帐快。当然,那钱还不能要他的。谁稀罕他那几分钱,留着买书去吧,书迷。还有,你的字典,明天……明天也不给你了。我,我要用一辈子。

月儿把握着的字典展开来,放在一旁,换了一只胳膊撑着腮,静静地想。你今天上午不来,我下午等你,下午不来等你到黄昏,唉,要是今一天不来呢,那,那我就等你到明天。月儿有的是时间,有一天不怕等不到你的。

1991.3.16

(最初发表在《东京文学》1991年第6期,后收入《杞县建国以来文学作品选》杞县文联编)



[作者简介

等 你 到 明 天

]张 枫,网名汴梁客子逸,河南杞县人,中学时代开始写作并发表,后搁笔多年。在省内外报刊和省市广播电台发表播出各类文学作品一百多篇(首)。近年涉猎网络,在国内多家网站和微信平台发表诗作和散文小说,微刊《子逸物语》创办者。系2003年鲁迅文学院作家班学员,开封市作协会员。



等 你 到 明 天

作者小照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5-11

标签:汴梁   杞县   草棚   棚子   局促   月儿   镜片   小伙   小伙子   字典   西瓜   姑娘   公路   明天   苹果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