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之人 . 陈年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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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七零至一九七一近两年,我们公司在四川硫酸厂搞安装。硫酸厂是三线厂,地处茅店子,沱江从厂旁边静静流过。周未也曾结伴上重龙山,访苏家湾。

四十多年后,我的资中学生送给我一册《资中文史资料》。上面载有清光绪廿六年,钦点状元资中骆成骧事迹。

骆成骧按例在高中后,做了翰林院编修。随后做过黔、桂乡试主考,山西提学使,京师大学堂首席提调;筹办北京蜀学堂、京师大学堂、四川高等学校、资属中学;在桂林法政学校、四川法政学校、四川高等学校、成都高等师范等校执教。丁忧期间,也在重龙山设馆授徒。

梁启超说:“状元公对教书有瘾!”

辛亥革命前,骆成骧对儿子言:“清政久失人望,不免于亡,予豈不知?然革命事业,人可为,汝不可,因吾家所受知遇,非众比也。”骆氏心怀忧济,然感恩知遇。武昌首义后,赞同清室逊位,支持护国倒袁。助陈宦,祭楊禹昌,荐张澜,祭蔡锷,通身瘦骨。做省议长,当都督顾问,主持筹赈局,常以两菜一湯为满足,瘦骨精铜,清廉自牧。資中人敬重乡贤,勒石刊碑,将骆氏名句“世间惟有读书乐,天下无如吃饭难”立于状元故里。

年轻时为状元家乡建设出过力,中年后教育过資中孩子,总是我生命过程中的幸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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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在旧社会,没过过水深火热的日子,但亲历了1959至1960年“三年自然灾害”那一段,也算验证过骆成骧那句话——“吃饭难”。

在改革开放之前,物质条件不足,粮、油、肉、布等等,都计划到人。

“三年自然灾害”时,城镇居民(成年者)每月供粮27市斤(下同),中学生每月31斤。工厂职工则按工种供应。

当时,毛泽东主席给自己订下三条规矩——“不吃肉,不吃蛋,不超标吃粮。”

六亿人的饭碗,该要装多少粮食?——吃饭,难乎?

1959年,我12岁,“吃长饭的时候”。那些年,我家条件在我们小镇大约可列中等。父亲是纤夫,定量高,每月都会省些粮食回家。舅舅在乡下,总会接济一些。小镇近郊是菜蔬生产队,人们能去捡点菜叶菜帮的。母亲带着我们兄妹在屋后坟山开荒种菜,捡柴,养兔。我家没有人得过不少人患上甚至致命的浮肿病。

自然,许多食物今天闻所未闻,但曾经盛进我家碗中。

——烂透或半烂的红薯,捣成细粉,反复漂洗,做成的苕粑。细米灰干炒加微盐的“炒面”。白水牛皮菜老茎(去粗皮后,半透明状,味甜)。素炒鹅儿腸(野饲草,鹅喜食),素炒鬼针草尖,素炒灰灰菜、马齿莧,槐花细糠饼,火烤蝗虫蟋蟀。添加甘蔗皮细末的馒头。

这些食物,营养也有,裹腹还行,重要的是它们诠释着生活不容易。

骆成骧,1865年5月20日生于会泽。本姓李,七岁丧母,父不理家,生活艰难,遂将儿子过继在会泽经商的资中骆腾焕。因家庭变故离乡背井的骆成骧,对生活之难的认识,自然异于常人。

母亲嫁给父亲的时候,年近卅,放在今天叫剩女。一进家门便成娘——后娘。哥哥姐姐的生母离世了,父亲要续弦。母亲没读过书,但厨艺、女红闻名乡里。母亲是将生我那时,给大姐忙嫁装。

我没見过爷爷,大姐说老人家帮人撑船,那一回一上船,半年没消息,那年父亲十二岁。家有老母,弟、妹,饭还得吃。于是父亲提了大提篼,开始小卖买,不仅挣钱换米,还备齐了年货。十三岁,父亲做纤夫。

沱江流过资中,经过内江,便到了富顺,到了邓关。邓关,川盐济楚主要码头,当年人称小香港。邓关人在釜溪河,沱江跑船的多。

我们老家那一带,把煤窑矿工,水上船工,一个視为“埋了没死的人”,一个看作“死了没埋的人”。

土改那年,我们父亲、母亲、一岁的妹妹,分得一条十四吨的木船。三姐、十岁的八哥,四岁的我到乡下分地。

那年我随船下泸州,盐船到大头城边大磨盘滩头,搁浅了。暗礁把船中间仓壁钻开一个窖隆,江水涌入船仓。母亲找出木尺,套上白旗呼救。盐被转到其他船上,我家船被拖到滩上。父亲把仓板铺开,盖了船蓬,做成一个临时小屋。当晚,母亲带着妹妹、我就留宿滩头,守往漏船。父亲连夜赶回邓关,请人、买材料修船。是夜也,滩声哗哗,星空寥廓,时有水鸟孤鸣。我怕极,偎紧母亲,握住妹妹。水上人家,真不容易。現在忆起,依然心有余悸。大头城,南宋虎关城发展而成,距赵化十五里,自古民风剽悍。人说附近青山岭解放前曾有匪徒出没,而夜宿大磨盘滩头那时,刚解放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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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硫酸厂安装时,我已经干了五年起重工。起重工定量43斤,比别的工种高好几斤。我的工资28.50元(人民币,下同),活工资4.00元,家庭粮贴5.00元,每天施工补贴0.20元,总共43.70元。食堂每月底发10.00元饭菜票,在下月中发工资时扣除,这样我每月到手现金33.20元。每月给母亲30.00元做她和两个妹妹的生活费,余下3.50元是的买书、纸笔、牙膏牙刷、以及私房。父亲在我念初中一年级时,姐姐们便让他退职了,他的生活由姐姐每月寄10.00元。平时父亲也干临工、捡柴火。

早上,两个馒头一两稀饭,不买咸菜。中午四两饭,一个0.04分的蔬菜,晚上与中午相同。饭票每斤0.15元,一斤三两0.20元,每天菜金0.11元,一天伙食费(0.2+0.11)0.33元。

我们食堂的各种蔬菜,比如包菜、白菜单炒,一份四分。青笋、韭菜之类加肉片、肉丝炒,一份一角。红烧肉(凭票),一份三角。——0.33元饭菜钱,只能精打细算,因此我的红烧肉票都存着,不敢用——一份红烧肉,三天小菜钱。

每月回家,母亲总要设法弄个好菜,让我补充些。那次,我生日没法回去,母亲炸了一小碗肉丸命带去资中,到时蒸了即可。然而蒸的那天,肉丸上或多或少,生出一些绿霉来。闻之无异味,一蒸霉没了。夹入嘴中,肉味中混进苦涩。弃之不舍,嚼之多味。好舌尖敌不饿肚子,我最终一粒一粒让它们塞进我的胃中——它总比烂红苕粑味道好!

人的一生,吃饭总是头等大事。营养、卡路里都在三餐中。一顿两顿不吃,问题不大;一天两天不吃,就有麻烦。——当然,僻谷的,生病的不在此例。

关于“吃饭难”,骆成骧不是随便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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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与不难,可以转化。赵恒说:“书中自有千钟粟”,用读书解决吃饭难题,也非妄语。

自从我工作了,家里窘迫的日子开始缓解,吃饭没那么难了。母亲先是希望我有个“不晒太阳不淋雨”的工作,后又说:“你能挣60.00块钱就好了。我20.00,老汉20.00,你自己20.00。”——“老汉”是我爸。父母要求并不高,温饱就足够。我们兄妹却不同,希望能过得更好些。过好些,就得变。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求知就是变!求知最便捷的路子莫过于上学读书,而不是事事处处,亲历亲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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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六岁上学时,户口刚从皂桷树乡下迁到镇上。那时我家在镇上没房子,全家住在那条十四吨的木船上。早上走好几里上学,中午吃馆子,下午放学再走回船泊处。

那时候,小学分两段。一到四年级曰初小,初小毕业考五、六年级的高小。

升高小考试的榜文贴在路边大墙上。我那姓名之后的“家庭出身”栏,赫然写着地主两个字。从此骆成骧先生所谓“读书乐,便悄悄离我而去。

那些年,“地主”不是好玩艺儿,地主崽子叫“可教育好子女”,在贫下中农、工人、城市贫民子女面前,总是低一头。甚至你没招谁惹谁,便有人喊“地主的娃儿”!声音刺耳,直击心灵。课文中的地主字样,都象是针对我的。

我问父亲: “你十二岁提篮做生意糊口,十三岁当纤夫,怎成‘地主’了呢?”父亲说:“他喊你‘地主’,你便问他,是劳动地主还是剥削地主?是工商业兼地主,还是地主兼工商业?”——他没有解答我的疑问。

土改时,父母,大妹分得十四吨那条盐船;三姐八哥和我,分地到乡下;么爹幺妈与四姐也是分乡下。大姐二姐都出嫁了。很多年后,我在旧船照上,看到那船主是么爹的名字,父亲仅是船工。

么爹读过私塾,当过保长,想来是我家那些土地的管理者,或者地契上的主人就是他了。

在什么都“向工农开门”的岁月,“可以教育好的子女”很难。直到一次统考,我算术考了校第二,语文考了班第一,在同学老师眼里,我方被归为同类。然而,我最终还是没能考上县里的公立中学,只能进入私立釜溪中学求学。不巧的是初一年级未,学校被停办,只能辍学打工,那年我十四——幸好那时并不计较“童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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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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