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负“汉奸”骂名43载的红色特工关露

1942年的一天，作为日本大使馆与日本海军报道部联合主办的《女声》月刊编辑关露，看到了一篇与自己齐名的作家苏青的文章，文章是这样写的：“秋小姐据说也是左翼作家联盟出身的，与人同居过，后来又分开了，最近替一个异邦老处女作家编这本《妇女》，内容很平常，自然引不起社会上的注意。那秋小姐看去大约也有三十多岁了，谈吐很爱学交际花派头，打扮得花花绿绿的，只可惜鼻子做得稀奇古怪。

原因是她在早年嫌自己的鼻梁过于塌了，由一个小美容院替她改造，打进蜡去，不知怎的蜡又溶化了，像流寇似的乱窜到眼角下来，弯曲地在她的花容上划了一条疤，如添枝叶，未免不大好看，可是却再也没有办法使得她恢复原状了。秋小姐当时听说也曾哭得死去又活过来，然而毕竟没哭出后果，从此对于左倾等也灰心了，因为那个是同志又与之同居的男人不久就弃她而去。”

关露知道，苏青所说的秋小姐就是指的自己，她和张爱玲、丁玲、苏青在当时并称为“民国四大才女”，只是她不想再写一篇回击她，这样会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她之所以加入《女声》刊物，是因为要完成党交给她的卧底任务。

关露1931年受妹妹胡绣枫影响，加入了左翼作家联盟，1932年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有了终生为共产主义事业而奋斗的信仰。

在上海“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关露写下了豪迈的诗句：“宁为祖国战斗死，不做民族未亡人。”1934年，关露出版了个人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被盛赞为“现在中国有数的前进女诗人”。1936年，鲁迅逝世，关露动情写道：“我们带着太阳去墓地，带着星光回来。我们唱着挽歌，还述说鲁迅先生生前的光辉的故事……”

关露之所以隆鼻，是为了参演进步话剧《赛金花》，让自己更漂亮些；那段时间，她为赵丹、白杨主演的电影《十字街头》的主题曲写了名字《春天里》的歌词；翻译了高尔基的《海燕》《邓肯自传》等外国优秀作品。

工作中，关露认识了1925年就加入中国共产党的沈志远，他的文人气质和工作经验吸引了关露，两个人很快同居了。然而，同是革命青年，却有着大相径庭的观念。

关露想和他做一对革命伴侣，而沈志远要她回归家庭，期间，关露因为工作打掉了两个孩子。这使得两人分歧越来越大，最后不得不分手。这些内情，苏青并不知晓，在她写那篇文章时，关露又有了一位与她真正志同道合的恋人，他是关露灰暗日子里的一束光亮。

这个男人叫王炳南，是西安事变的策划者之一，也是周恩来的左膀右臂，一个不可多得的外交人才，和关露一见钟情。他们有着共同的信仰，对党的事业和爱情的忠诚，他们都是坚定不移的。关露处在这样隐秘而复杂的工作环境中，王炳南不仅充分信任，还来信给予关心和鼓励。

那次他们分别的时候，关露把自己写的诗集《太平洋上的歌声》送给王炳南留住纪念，无意间触碰到了王炳南的手是冰凉的，关露关切地问道：“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是冻着了吗？快放到衣兜里暖暖。”

关露的关心，让王炳南心中涌出了无限的暖意，在分别后不久，他托人给关露送来一张自己的相片，在相片的背面上写道“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令关露万分感动。

想到这些，关露释然了许多，其实对于苏青的文章，关露心有不屑，在她心里，苏青和张爱玲笔下的东西都是故作矫情无病呻吟，她崇拜丁玲，认为丁玲才是一个以笔为剑的战士。本来关露也是朝着这样的方向前行，可是造化弄人，命运的转角让她进入了另一种状态。

1939年11月，关露正在修改长篇小说《新旧时代》，突然接到了中共华南局最高领导人叶剑英的密电：“速去香港。”接到指令，关露悄悄来到香港，在旅馆里见到了八路军香港办事处负责人廖承志和中共中央社会部副部长潘汉年。

潘汉年传达了党的命令，要关露打入上海76号汪伪特工总部，接近日伪政权的特工首脑李士群，获取情报，并策反李士群。

本来这次任务最合适的人选应是关露的妹妹胡绣枫，她和李士群的妻子叶吉卿是大学同学，当年曾是共产党员的李士群，在被国民党中统投进大牢里时，胡绣枫照顾过怀有身孕的叶吉卿，出狱后又投靠汪伪政府的李士群，对胡绣枫一直心存感激。

只是胡绣枫被地下党另外安排了其它重要任务，只好派和李士群熟悉的关露代替。潘汉年郑重叮嘱关露：“今后要是有人说你是汉奸，你不能辩解，要是辩解那就糟了。”关露坚决地说：“我不会辩解。”

“76号”魔窟，是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大量爱国抗日人士被关押在里面，这里遍设牢笼和审讯室，让人感到阴森和恐怖。1939年初冬的一个清晨，文弱的关露，走进这令人闻之色变的魔窟。

对关露的到来，李士群非常高兴，为了表示谢意，李士群和胡吉卿热情款待了关露，并给了关露一个可以自由出入76号的小证章。关露拿着这枚证章，经常进入守卫森严的76号与李士群夫妇一起喝茶、吃饭、打牌、聊天，还和叶吉卿逛商场、看电影，俨然是一对好闺蜜。

关露的潜伏工作很顺利，她从76号处，获得了不少有关日伪进攻解放区的战略情报，为抗日战争做出了很大的贡献，但外界的谴责声和谩骂声，让关露遭受了许多不白之冤，左翼作家联盟也开除了她。

忍受着周围同胞的误解责骂，关露在压抑中坚持了两年特工生活，1941年秋，李士群派人来接关露，通过这段时间与关露的谈话，他已经知道了关露的用意，思前想后，李士群决定为自己留条后路。

他告诉关露，蒋介石这些年把共产党害苦了，也把我李士群害苦了，在反蒋这一点上，大家是殊途同归。虽然这些年抓了不少共产党，也杀了不少共产党，那都是身不由己，他也可以为抗日为民族做点有益的事情。

关露听了心中暗喜，安排李士群和潘汉年见了面，李士群提供了一份日本人将对苏北新四军军部进行“扫荡”的详细行动计划，以示诚意。

完成任务的关露，本以为从此可以卸下伪装，堂堂正正地去延安根据地工作，但一项新的任务正等着她来完成。组织上派她潜入日本刊物《女声》月刊担任编辑，并与该刊主编日本人伊藤俊子搞好关系，好与日本共产党接头。

接受任务的关露招来的骂声更大了，人们称她为“文化汉奸”。1943年8月，《女声》主编佐藤俊子派关露赴东京参加“大东亚文学者大会”。关露知道参加了这次会议后，她将更难洗清“汉奸”这个污点，便想拒绝。然而潘汉年派人送来了一封日本共产党负责人的信，让她别无选择。组织要求她把信送到到日本秋田教授手中，以此来推进反战。

关露安全地把信送到了秋田教授手中。但回国后，她出席日本大会的新闻和照片被国内报纸刊登了出来，称她“完全是在畸形下生长起来的无耻女作家。”令关露欲哭无泪，心如刀割。

1945年8月日本投降，关露紧绷的心也随之轻松起来，可她的名字却赫然出现在国民政府锄奸名单，为了保护她的安全，党组织安排她去了根据地，这让关露异常喜悦，至此，关露的红色间谍生涯结束。

只是，关露的满心欢喜换来的还是骂声和不理解。由于国共即将交战，不便让关露曾经“汉奸”的身份暴露，故而，只有领导知道关露的卧底身份。不明真相的群众纷纷远离指责她，无从解释的关露，只好自己封闭起来，期盼着恋人的归来。

然而，组织上认为，鉴于关露在外界被误认为是“汉奸”的名声，会对已经是外交官的王炳南造成不好的影响，希望王炳南断绝和关露的来往。

内心痛苦的王炳南为了顾全大局，只好忍痛和关露说明了情况，关露虽然深明大义，但又怎能舍得这份矢志不渝的感情。面对着王炳南一遍遍重复着“还是忘了吧。”关露不无伤感地说：“我可以忘掉我们的关系，从今日以后，至死我也不会再来找你。可是，你所给我的那些爱，今生今世只怕都会深植在我的生命中。”此后，关露关上了自己的心门。

1949年，新中国成立，关露被安排在华北大学三部、铁道部总工会创作组工作。1951年，她写的小说《苹果园》被文化部电影局看中，开始从事电影剧本的创作。新的生活给了关露新的生命，正当她满怀热情沐浴其中时，更大的灾难再次降临到她的头上。

1955年，关露的老上级潘汉年含冤被捕入狱，48岁的关露受到牵连，被关进了功德林监狱三年，面对反复要求写出自己汉奸生涯的关露，关露写了《热爱祖国》、《告诉党》、《我和党》、《艺人》四首诗，诉说自己是清白的，可没有人信她。

出狱后的关露被迫退职失去了工作。她独自忍受着生活的重压和孤独，瑀瑀独行。1967年，60岁的关露又被关进了秦城监狱，一关就是八年。

1982年3月，潘汉年被平反，关露才被认定“不存在汉奸问题”。中组部作出了《关于关露同志平反的决定》，承认关露是由党派去76号做情报工作的，是党的地下工作者。

已经瘫痪在床的关露，听着工作人员给她念平反书，苍白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笑容。几天之后，75岁的关露吞服大量安眠药自杀身亡，走完了她一生倥偬半生伶俜的人生。

从作家到红色特工，关露为了使命背负“汉奸”骂名43载，她牺牲了自己的名誉，放弃了自己的才情，甚至舍掉了自己的爱情。人们在整理关露遗物的时候，只有放在她身边一个大塑料娃娃，和当年王炳南送她的照片，照片的背后除了有王炳南写的“你关心我一时，我关心你一世。”还有关露写的两句诗:“一场幽梦同谁近，千古情人我独痴。”

1982年12月5日，文化部在八宝山公墓为中国共产党隐秘战线上优秀的特工关露，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在前来吊唁的人群都已离去的时候，一位面容庄重神情哀怨的老人才缓缓走过来，面对着关露的遗像，这位老人定定的凝视良久，然后深深地鞠了三个躬。这个老人就是王炳南，是关露曾经的恋人，也是关露一生眷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