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和幽灵同学一起上网课了吗

“这个世界上想做好一件事，要么愿意花钱，要么愿意花时间，不只是留学生，国内论文代写也很常见，有的老师也会买文章。而且有多少留学生是真的为了上课？多少只是想要个文凭？这些都不需要大惊小怪，习惯就好。”

一家以“留学生服务中心”为名的中介机构工作人员这么告诉我。

去年以前，这间机构的主要服务主要分为两块，除了提供海外留学中介，还会帮一些留学的中国学生提供后续辅助，即帮忙代写论文、作业等。

疫情延展了它们的业务内容——代上网课，业内俗称“网课代理”或“网课代管”。

2020年彻底改写了过去一年的留学生态。从开学季到毕业季，有人数年寒窗苦读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心仪国际高校的研究生，拿到了理想的offer，却由于疫情被限制了签证。有人好不容易熬到毕业，却由于全球防疫被迫与家乡千里相隔，或是在最高达4万块的机票面前望尘莫及。

千万留学生，与留学院校、课程与同学的联系，只剩下一张薄薄的电脑屏幕。

隔着几千公里的距离与十几小时时差，混乱而颠倒地上课，巨大的疲惫和焦虑同时堆积，留学生开始感受到不那么明朗的前路。

2020年12月初，一位微博网友发布了一则惊悚的经历：博主自称是国外一高校授课教师，班里有一名学生在11月中旬因车祸去世，但在接下来的网课时间里却仍然准时上线，不仅完成了小测与期末考试，甚至与多名任课老师均有邮件往来。

原来，这名同学在外面找了网课代管，从开课到结课，代管中心的“枪手”一直在替她完成课程与作业。

网课让学校与课堂分离，更让课堂与面授言传分离，让学生与老师的互动蒙上一层亦真亦假的尘雾。学生疲惫，教师倦怠，一些黝黯的产业链趁乱而入，在法律边缘打着擦边球野蛮生长。

留学这回事，似乎变得不那么真实和真诚了。

吴言正式“入职”后的第一份工作，是帮一名美国留学生上完一门“跨文化交际”的网课。除了正常上课，他还要负责完成课后作业、论文、考试，包括以学生本人之名给教授写邮件沟通。

唯一需要注意的一点是，“在偶然需要露面的时候，（我们）要与学生及时沟通，让他本人出现在摄像头前。”

在朋友的介绍下，吴言利用刚过去的暑假，在这这家位于辽宁的“留学机构”兼职，从面试到“入职”只用了一个星期。

入职后，公司给他发来一些学习资料，包括欧美高校对文本格式的要求、专业辅导材料，一个免费的语法纠错工具账号。

这个平台原本是一家专业帮留学生代写论文、考试的线上机构，它将一些小规模的客户下放，外包给前来实习、兼职的其他学生。

随处可见的论文代写广告

公司里也有其他“长期员工”，主要负责更大规模的、跨时更长、专业程度更深的课程代上，统称为 “高级writer（写手）”，他们一般是国内“985”“211”的毕业生、在读学生。

层级的划分通常根据学历、英语考试级别和履历。吴言了解到，从去年开始，甚至有人为了“入行”而专门花时间金钱去刷雅思、托福和GRE，以获取更高成绩为自己“赋值”。

但文理科也有“鄙视链”，在吴言自己看来，人文学科的论文是比较“简单”的——“起码从及格来说”，但理工科涉及到更多专业概念和技法如数学建模、数理统计、金融模型等等，“开价五六千起步，外加介绍费。”

三个月的兼职结束后，吴言得到1200元人民币的薪酬，这是作为一个“最低级的普通兼职人员”的水平。

但吴言还是觉得“赚到了”，“只需要坐在家打开电脑，还能增加知识，提升英语水平。”

普灵斯顿大学的学生在疫情期间上网课

然而，机构平台对学生宣称的课时费在每小时300元，一个小学期三个月至少需要上70个小时，总金额至少达到6000人民币。

受到疫情影响，在网课需求急遽增长的情况下，代上网课的灰色产业链也犹如底下暗河涌动发展壮大。

2020年3月，在法国就读生物学硕士的陈珊被迫“失学”了，学校也被严令封锁，原计划的实习期也取消。

困在法国独租公寓里的陈珊陷入了“入不敷出”的禁锢——没有课，没有收入，却要承担高额房租。

她开始想方设法寻找能远程进行的兼职，偶然地，在一个线上家教群里，一个留学中介联系上她，想找她帮本科生代写论文。在大学生，尤其是留学圈里，“这早就不新鲜了。”

闲着也是闲着，身为硕士的陈珊帮对方完成了几份论文，且得到了客户与中介的肯定。没想到，几周后，同一个中介忽然问陈珊，愿不愿意帮一个在英国高中读书的华人学生完成一场“为期一小时的在线物理考试”，报酬是100元人民币。

考试前她本来还有些紧张，但一拿到题目，她就松了口气，“比国内的初中基础还简单”。

然而，轻松完成考试后，中介却进一步提出，让她替一名在加拿大大专学校读艺术专业的学生“完成一整个学期的文化课网课。”陈珊需要登录客户的账号，完成上课、做作业、考试等一系列全套代课服务，几个月下来的承诺报酬却只有1000块人民币。

这一次，陈珊想了想后拒绝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卷入一场完整的、长期的作弊系统产业里。

“有市场存在的地方就有产业，不是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事儿。”在一家宣称代管网课的“PAPERPAL”官网线上咨询页面，客服“小美”直言不讳。

“明码标价”的网课代理就像菜市场买菜一样简单直接。“300元一小时是底价，只包括出席签到，不管回答问题、发言。如果需要定期完成作业、做线上报告，价格自然会更高。”小美说。

“如果需要小组讨论怎么办？”我问。“那就跟组员联系。”

“小美”言简意赅地保证，代上网课的都是在校留学大学生，一对一帮忙上课的被称作你的“writer”，因为他们之前最主要接的订单都是代写论文、作业等。

疫情延展了这些网站涉足的业务延展，“代理”的不仅是作为成品的论文、考试，还包括屏幕背后被缩成一个账号、一个学号的学生本人。

“小美”向我介绍，考试保底的成绩是C，如果需要保证B甚至是A，就意味着需要更高学历、拥有更扎实专业的学生来代理，价格也就层层上涨。

我以在校学生口吻表示，这个价格有些贵了，对方直言“不好说啊”，要依据具体的课程专业度、任务量而定，“也许你的课程任务量很小可能就不用这些费用。”

当然，任何中介与平台都价格不菲，散落在“民间”的一些个人代理，也无缝不入地出现在各网课与大学生社群里。

2020年春天，自从收到学校宣布接下来一学期进行线上授课的决定后，大量“网课代刷”“代上”的小广告涌入米莉的学校邮箱和手机短信。大至曾经听闻过的留学中介平台，小至个人账户。

然而，不同性质的平台报价几乎是“天上地下”——个人开口就是15块钱一小时，与此同时，中介客服报出的是高达几百块的代管费。

原来，不同代刷业务的关键区别在于是否“人工”。通常而言，机构大都会拍着胸脯保证“纯人工”上课，这样能让学生相对放心，一旦遇到需要回答问题、开摄像头等“突发状况”时也能及时与学生本人沟通。

然而，一个通过线上网课QQ群加到的代刷者小A告诉我，机构宣称的人工“都是骗人的”，“他们都是机刷”。

小A发过来一个链接，附带一个推荐码，称这是代刷者通用的独家秘笈般“神器”，点进去主页面侧边目录里有平台价格查询、控制台、订单提交等栏目，皆围绕国内高校大学课程使用的三款主要网课平台“学习通/超星”“国开”及“智慧职教”。

网课代看充值平台

小Q告诉我，只要在平台存入一定余额，就能凭借代刷网去做这门生意。平台给代理的课程价格平均只要0.7元/门，而在平台上预存的钱越多，每门课的单价就越低。

“一般我们都先存50元进去。”小Q说，再以5、6元/科的价格从需要刷课的同学手里接单。

这种简单省事还便宜的自动模式适合多数学生党，但只能满足最基础的上课需求，回答问题、出镜露面及完成随堂作业都不能实现。

顺藤摸瓜，和几个自主接单的“自由职业者”聊过之后，我发掘了七八个类似的网站，在百度搜索引擎直接输入“网课代刷”，也会跳出来诸多类似平台，细分产品包括包课时、包作业、包考试等等，均价都不超过10元/门。

至于第一个发明出这个自动系统的是什么人、什么条件，早已难以溯及了。

在十几次上网课都“全程懵逼”后，小可终于接受了一个在好友申请名单里摆了好几天的代上管理员。

小可自2020年9月份抵达伦敦，线下开了两次课后，疫情复燃，不得不转战网课。

困在一万多人民币的合租房里，每日看着电脑屏幕里各色头发与肤色的同学，“老师讲课有点大舌头”，原本就吃力的外语更听不懂了，“有些知识点就算学会了，到考试时仍然大脑一片空白。”

更重的焦虑来自“觉得学费好亏”，“花50万出国啥都没学到，平添好多痛苦。”小可哭笑不得，“别的同龄人虽然一直在打工但至少能赚钱，我却一直在花父母的钱，遭学习得罪……50万用来干啥不好，非要用来留学？”

图片来自电视剧《小别离》

最后的稻草在一次课堂小组讨论时来到，线上小组里有两位外国同学，小可这时才发现，因为太久没张口说英语，自己的口语水平直线下降，基本交流都成了问题。

小可想，请一个私人代上，把上网课的时间誊出来，好好补补英语，或许是当下更正确的选择。

英美高校的网课对中国学生而言往往存在时差，尽管大多数网课都能回放，甚至一些是录播，但仍有部分高校要求学生全程出镜，且偶尔存在讨论、交流等环节。

中国学生的正常作息时间没有得到兼顾，一些学生更加理所当然地“作弊”。

昼夜颠倒的作息、远离校园的孤独感，让上课这项最基础的任务都变得索然无味。“网课不作弊，身体有毛病。”开始着眼考虑代上服务后，有网友这么解嘲，“天价学费都花了，不差请代上这么点。”

《新冠疫情如何影响全球留学生白皮书》显示，在参与调查的三万名全球留学生中，超半数表示留学计划受到疫情影响，其中，中国留学生受到影响的人数最多，占比66%。

但在教育体系、观念等多方面影响下，在我国，越来越多的人选择留学几乎是一件不可逆的事。

据统计，在受影响的中国留学生中，近半数决定推迟留学计划，少部分决定更改留学目的地，然而，最终确定取消留学计划者的占比则不足10%，中国留学生更仅为4%。

仅有4%的中国留学生决定取消留学计划，图片来自《新冠疫情如何影响全球留学生白皮书》

从“幽灵学生”到“阴间网课”，网课代管只是2020年留学生群体面临的困境之一，它折射了弥漫在整个留学圈层的不安感。由此产生的诸多不确定因素，不仅存在于过去一年，更是近两年来海外留学生态遭到不同层面破坏的缩影。

至少，从2020年开始，“出国留学”包含了更多不可知的风险和挑战，它们等待被检测，被承担。

文章来源： 勿以类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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