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丫嫁到我们村时，着实惊艳到了我。

　　她当时大概有十八九岁，两条大辫子在后背垂着，眼睛似乎不能聚焦，从不刻意看人。她睫毛很长，穿着碎花的衣服，总是低着头，羞羞怯怯的模样让人没来由的疼爱。

　　听别人说她不会说话，所以才叫哑丫。

　　她嫁的男人叫“顺林”，当时二十七岁。年幼的我怎么都无法把他们两个联系起来，无法想象哑丫为什么要嫁给顺林。顺林已经二十七岁了，而且长相老成，老实巴脚。如果哑丫是一朵花，顺林就是一根插在烂泥里的枯枝，他家里有个老娘，还有个更加老实到木讷的弟弟。两人仿佛不在一个纬度，但却组成了一个家庭。

　　小时候的我爱幻想，总是把哑丫想成一个受尽委屈的小媳妇。心里替她委屈，也替她不平。

　　直到顺林去世，直到多年以后，我才明白哑丫不是哑巴，她会说话，只是不想说话。如果这足以震惊到我的话，那顺林去世后，她的所做所为则更加让我震惊。

　　以下，是哑丫失语的一生。

　　一、哑丫的幸福生活

　　其实，哑丫跟顺林的生活没有我想得那么不堪！

　　顺林人老实，可是很疼哑丫。跟很多传统农村男人一样，家里地里能干的活，顺林是绝对不会让哑丫动手的。顺林娘也喜欢哑丫，甚至做饭都不用她动手，常常在院里“丫，丫”的喊，如同喊自己的亲闺女。而顺林则从来不这么喊她，常常是低声细语叫出声：“丫丫，吃饭了。丫丫，去乘凉吧！”

　　哑丫不语，但会回应，每到婆婆和顺林喊她时，她总是会乖巧的笑，然后照做。小院里的生活，羡慕得村里那些光棍直咬牙，背地里说顺林上辈子不知道做了多少好事，这辈子娶了哑丫当媳妇。

　　结婚第三年，哑丫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生了一个男孩子，顺林家算是有后了。为啥会是嘲笑的目光呢？因为哑丫结婚两年时还没有怀孕，村里一些别有用心的男人和长舌妇就会乱猜，他们不一定有恶意，但猜测的话却着实恶毒。

　　哑丫当然不会回应，她不会说话。这话可没人敢当成顺林的面说，他人老实，说他可以，但谁要说他媳妇是非，他可是会拼命的。

　　顺林当爹了，乐得整天恨不能把哑丫顶脑袋上，干劲更足了，地里活干完，他会去村边的砖窑厂打工，一天十二块钱，顺林干得很起劲，因为他想翻盖自己家屋子。

　　这个家过得会越来越好，因为顺林能干，哑丫不惹是非，婆婆不找事。

　　但是，顺林出事了。

　　具体怎么回事没有人能说清，反正是活生生的人上班去了，到下午是被人用板车拉回来的，拉回来都死透了。

　　哑丫无法相信这个事实，她两手抓着板车的车帮一直用脑袋向上撞，喉咙里呜呜有声，但不是任何音节，泪水如珠子一样啪啪向下掉，哭得村里不少人都伤心难过，那些妇女更是陪着掉眼泪。

　　结婚五年后，孩子两岁时，哑丫成了寡妇，而她才二十三岁多。这个家的天，塌了！

　　二、苦难是一只蝴蝶

　　村里人都断定哑丫必定改嫁，她还不到二十四岁，她还年轻，顺林已经死了，她怎么能熬下去？

　　顺林娘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也不拦着，反而劝哑丫改嫁，说就算是走了，自己这个家也永远是她的家，老人把哑丫当闺女。

　　哑丫不说话，只是比了个三。

　　众人知道，她要为顺林守孝三年。

　　三年过去了，顺林娘更加老了，儿子去世的打击让她身体垮得厉害。但她还是劝哑丫改嫁，哑丫指了指五岁的儿子，又指了指婆婆，自己摇头。

　　她的意思很明白，她走了，孩子怎么办？婆婆怎么办？

　　婆婆没有好办法，只能哭。

　　哑丫不准备改嫁。

　　这超出了村里人最放肆的想象，他们无法明白哑丫的心思，难道就准备这样过一生？

　　有顺林时，哑丫没有干过活，顺林死后，她什么都要干，她成了顶梁柱。村里那些光棍们也暗中打她的主意，平时有意无意的接近她，晚上还有人想去她家里串门。

　　哑丫总是低着头，一副羞怯的模样，但她其实什么都懂，寡妇门前是非多，她明白这个道理。

　　在农村，一个家庭没有男人的话，那就等于是天塌了。过去不像现在，农活有机械，过去都是人工，很多农活让一个女人干是很重的。但哑丫不求人，尽管有不少人想要帮忙，她都会毅然拒绝。只有顺林那个木讷的弟弟会默不作声的在地里死干活干，自从哥哥去世后，他就搬出了家，自己住在以前的老院子里，跟个傻子没有多大区别。实在不行了，娘家哥哥会来帮忙。娘家人肯定也劝过她改嫁，但她没有，这样带着儿子和婆婆在村里生活了下来。

　　我们无法想象她有多难，也无法想象她柔弱的外表下藏着一颗多么强大的心，她要面对的不止是生活上的劳累，还有村里妇女们永不停歇的闲话，以及闲汉们永远窥视的目光。

　　09年冬天的某个夜晚，村里有名的闲汉“烂冬瓜”半夜从哑丫家里跑了出来，嘴里不住的惨叫，哑丫则在后面追他，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剪刀。烂冬瓜哭爹叫娘，哑丫在后面紧追，非要用剪刀捅他不行。

　　众人想也能想到是烂冬瓜半夜跳人家墙头被发现了，但众人没想到哑丫这么刚，她的样子太吓人了。

　　烂冬瓜的惨叫被村里另外的闲汉永远记在了心里，从此以后，再没有人敢打趣哑丫。

　　三、破茧后，天空依然美丽

　　哑丫其实会说话。

　　这是村里人说闲话时说的，她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小时候照看弟弟，结果弟弟掉坑里淹死了，从此她就失语了，她从那个时候再没有说话。如果不是这样，她当年也不会嫁给顺林。

　　阴差阳错，就是一生。

　　顺林娘重病不能起床，哑丫要照顾她，还得干农活，心疼得娘家哥哥直跺脚，非得逼着她改嫁。但是她拒绝，无奈的娘家人没有办法，只好退步，劝她招家个女婿。

　　看着上学的孩子，再看看炕上躺着的婆婆，哑丫终于点头了。

　　哑丫点头了，她要招女婿，而且没啥条件，只要在顺林家生活，把婆婆当娘养就行。本村的光棍和别村的光棍都疯了一样找媒婆，但哑丫选择了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她竟然改嫁不出嫁，她要嫁给顺林的那个三脚跺不出一个闷屁的弟弟顺木。

　　村里人都傻了，那些自认为精明伶俐的光棍们根本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但哑丫真的嫁了，没有举办婚礼，没有请众人吃饭就算是嫁了。只有她知道顺林的弟弟不傻，他在哥哥去世后搬出家，是怕别人说嫂子闲话，这么些年，他一直都是默默干活，连在这边吃饭都不吃，这个男人哪顺林一样值得托付。

　　一个女人，前后嫁给两兄弟，这是一件奇事，一度让人传为笑谈。

　　顺木和哑丫结婚后没有再要孩子，哥哥的孩子就是他的亲孩子。

　　18年时，孩子从学校回来，带着一帮同学突然在院里放鞭炮，还请了洋鼓洋号，说是为自己的娘补办婚礼。哑丫气得直跺脚，可架不住孩子长大了，孩子扶着哑丫和叔叔顺木端坐在椅子上。当着全村人的面先是跪在堂屋前磕头：“爹，今天我把俺娘嫁给俺叔了。”

　　接着转身对着哑丫和顺木磕头：“娘，这些年苦了你了，我知道你有多难，我知道你有多苦。娘，儿给你磕头了！”

　　哑丫赶紧拉他，怎么拉都拉不起来，孩子的头磕得响，哑丫气得直拍他，孩子懂事了，哑丫高兴啊，开心啊，但笑着笑着，泪却怎么也止不住。最后索性板起了脸低吼：“你起来！”

　　众人惊呆了，孩子坐在地上看娘，咧嘴对着大家喊：“老少爷们儿，俺娘说话了，俺娘说话了！”

　　哑丫羞红了脸，一如当年那个刚嫁来的羞怯少女。

　　不说话，失去了很多交流的乐趣，却也避免了诸多是非。多年以后，失语半生的哑丫终于开口说话，旁边坐着丈夫顺木，手上拉着长大的儿子。

　　这很美好，不是吗？

　　这很幸福，不对吗？

　　树上，趴着一只欢快鸣叫的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