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农村女孩玩起潜水：命运没给我的，我拼命也要拿到

这年头，跨越阶级越来越难了。

潜水、攀岩、帆船驾驶、申请去美国留学……

一提起这些娱乐项目，我们想到的两个词就是：烧钱。中产。

今天故事的主角，把这些活动体验了个遍。

但你想不到，她并不中产，也没有钱。

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村女孩。17岁时跳下了高考的独木桥，用自己的勇敢和努力去实现这些命运不曾赐予她的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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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跑少女

“啪”一声，黄婷一个猛子从菲律宾10米的悬崖上跳进海里，海里溅起水花。“好刺激！”黄婷感觉像喝了一杯冰汽水，身上的毛孔一瞬间都被打开了。

菲律宾很温暖，阳光充足。黄婷住在一个潜水村里，大家出门都穿着比基尼。走到路上，都会互相说“hi”，热情地分享一些关于潜水的小知识。

但大家都不会猜到，这个姑娘是一个“逃跑”少女。

在2017年夏天的一个夜晚，读高二的黄婷带着兜里仅有的二百多块钱，逃离了学校，逃离了即将面临的高考。

其实，黄婷并不是完全不喜欢读书。高中时，她曾经试过，认认真真地学习。成绩不错，学校五六百人，能考进前10。

彼时，黄婷来到县城读书，为了监督她学习，爸爸勒令妈妈从成都回家陪读。她们在学校旁租了一个屋子，五、六平米，屋里一张床、一个桌子，整栋楼里全是陪读的家长。

黄婷每天在小屋子里学习，妈妈每天洗衣做饭，对于母亲的牺牲和突然亲近，最初，黄婷并没有很感动，反而很痛苦，觉得自己每天像在坐牢。

慢慢习惯了和母亲的相处后，黄婷也会感觉到那种柔情。看妈妈这么辛苦，想着自己是不是应该真的要好好的考一个学校，长大后好好报答他们。她开始好好学习，成绩进步得很快。

成绩好了，黄婷并不开心。她觉得自己变了，变得唯唯诺诺、小心翼翼，生怕自己违逆为她做出牺牲的妈妈。在学校里，尽量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常安静、踏实学习的女孩子。

但黄婷本身的性格并不是这样，跟着爷爷奶奶长大的她，从小好动，爬树摘李子、去地里偷玉米……初中之前她一直野蛮生长，她还是个小话痨，逮着一个人，能一直说。

当好学生的时间越长，黄婷越觉得找不到自己。

黄婷喜欢写东西，每周她都会写一篇散文或诗交给最喜欢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知道黄婷喜欢张爱玲，会借书给她看，会和她交流文学和写作。后来，黄婷被分到尖子班，换了老师，所有主题都变成和“高考”“冲刺”相关，这让黄婷觉得压抑。

老师按成绩分座位，成绩好的坐前面，成绩差的坐后面，黄婷觉得人和人之间好像有了阶级，好生和差生中间像有一条河流。同学之间虎视眈眈，老师也不会关心你的个人情感，更关心的班级的荣誉，谁考了不错的成绩，让他觉得有面子。

受不了这一切的黄婷，逃跑了。

找到一颗种子

第一站，黄婷去了云南。因为四川离云南近，车费便宜。

大理夏天很晒，洱海的文艺气息很重，站在洱海旁，黄婷体会到久违的自由。她在客栈找了一份义工，一边打工，一边玩。在云南，很少人能记得时间，大家一杯茶就可以坐一下午。玩了一段时间，黄婷觉得有点无聊，开始向下一个目的地西藏出发。

西藏辽阔的风景让黄婷的心境好了不少。她找了份酒吧前台的工作，每天凌晨2点上班，天亮下班。赚够路费后，黄婷就继续上路。离开了西南地区，黄婷探索的脚步开始往东移动，她去了三亚，还走出国门去了菲律宾。

刚离开四川时，黄婷操着一口“川普”，英语只会说几个简单的句子，但她一点儿都不害怕。“我不害怕未来带给我的痛苦，只想逃离那些强加给我的想法。”辍学之前，黄婷也非常纠结，她很害怕自己像很多人说的那样，“不去参加高考，未来会很惨”。

但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离开意味着未来有50%是好的，50%是坏的，但总比100%坏好。”黄婷这样告诉自己。此前的学校环境已经让她丧失了对很多事物的兴趣。

未来的自己会成长什么样呢？黄婷也不知道，她一边旅游，一边寻找。在菲律宾，她终于找到了一颗种子——潜水。

一次潜水时，黄婷遇到沙丁鱼风暴。银色的沙丁鱼群在阳光下发着亮亮的光，把她包围。黄婷说，“感觉很神奇，你能感受到自己作为一个生命体和它们共生。”

黄婷没有钱请潜水教练，就跟别人蹭课。她在潜水村认识了一个成都的教练，教练在给学员上课时，黄婷就趴在浮球上看。因为不是正式学员，黄婷下海的机会很少。她看了三天，就彻底爱上潜水。

“潜水是一个自我对抗的运动，它不像搏击或是跑步，你要超越某一个人或者争当第一名。潜水就是你的深度达到了，或者这个动作做得很好了，你再不断地去挑战自身。”

因为交不起学费，黄婷只能把这颗种子悄悄埋在心里。

种子发芽了

从东南亚回来后，黄婷的旅程停止了。她依旧还是没找到关于“自己是谁？”的答案。

这时，一个招生简章出现在它面前。一家帮助进城务工子女的公益组织“久牵”做了一个项目叫“秋水学院”，这是一个全日制高中的项目，正在招第一批学生，地点在上海。黄婷看了久牵设计的课程觉得很有意思，她报了名，并成功地被录取。

2018年夏天，黄婷一个人坐了38个小时的火车来到上海。刚到时，她有点紧张，还有点自卑，“不知道该怎么跟大城市的人交流”。久牵的很多学生都从小在上海长大，但无法在上海参加高考，因为他们的父母是来自外地的农民工。久牵接收的就是这样一群离开高考赛道的人。每月收100多元的伙食费。

在这里，黄婷上了哲学课、园艺课、TOK、戏剧课，接触了之前很多没学过的知识。

记得有一次上课，他们学习“什么是自由？”黄婷心里想，“自由不就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吗？”

之后，老师介绍了国内外一些思想家是如何理解自由的，老师也没有给出既定答案，留出足够的空间让大家主动探索，寻求自己的答案。

现在，黄婷更赞成“自律才是自由”——制定自己的计划，每天按照计划执行。

学习了一年多后，黄婷面临实习，留在久牵或者去外面找机会。黄婷选择了前者，但又想跳出安全区，找寻一些刺激。学潜水的想法又浮出水面。

为了攒够学潜水的学费和路费，黄婷每周都去做服务员，26块钱一小时。此外，她每天都会做一个动作，就是抬动舌根100下。在海里，人面对的压力会发生变化，潜水需要做到耳压平衡，黄婷强迫自己每天不断地、不断地抬舌根。

黄婷又找到之前在三亚认识的一个潜水教练，询问能不能跟他学潜水，“我可以给你交点学费，但不是很多，你就随便带带我。”黄婷厚着脸皮问，对方同意了。

这个教练在给学员上理论课时，黄婷就搬个板凳坐在旁边，假装自己在玩手机，其实在听课。多一个人跟着下海，教练就要多负责一个人的安全。其他学员练两天，黄婷只跟一天，在旁边看别人怎么做动作。

跟了一次课以后，黄婷意识到自己的很多动作非常不规范、不专业。动作不规范，意味着下潜时耗氧非常快，根本下不去。于是，黄婷就自己泡了几天泳池，在里面练静态憋气以及入水的动作和踢蹼的动作。

第二次上课时，教练发现她动作做得很好，认为她非常有天赋。“其实他不知道那是我去泳池练了很久的结果。”黄婷说。

教练对待黄婷不会像正式学员时那么仔细，黄婷就主动出击，看到教练，就疯狂问各种问题。

差不多快练了三个月，黄婷能顺利地下潜到二十多米，在菲律宾，她只能下潜三五米。

不是来拍美照的

在海下二十多米是什么样的感觉？

“当潜到差不多十七、八米时，你会就成一个自由落体，你不用做任何动作，身体会自然下降。”黄婷试着描述，你会感觉特别寂静。它是一个三维空间，上下左右全部是蓝色。你仿佛来到一个无人之境，没有声音，只有感觉身体在下坠。

△黄婷在潜水

在海里，和潜伴的沟通方式也让黄婷觉得很舒服。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需要语言，只通过几个手势。大拇指向上的意思是“上”，“Ok”的手势是“我准备好了，可以往下”……交流非常简单，却要把生命交给对方，这种人和人之间全然的信任和非常牢固的关系，让黄婷很有安全感。

下潜到二十多米后，原来的教练没有办法再继续教黄婷了，他的级别只够教20米。想再往后学，黄婷就必须找教练训练官，自己去考教练证。这时，不交钱不行了。之前的教练帮黄婷打了个招呼，教练训练官同意黄婷先跟着上课，之后再帮他教学生，抵扣学费。

“当你真想去做一件事时，其他事情就没那么重要了，你就不会觉得害羞或紧张。”黄婷之前害怕求人，不好意思打扰别人，但面对潜水，她放下这些情绪，脑海里唯一装的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去做到这件事。

因为没交钱，一些下海的机会黄婷就没有。另外，大家看黄婷太年轻了，只有19岁，也不会很认真地对待她。

他们觉得黄婷和大部分来学潜水的女孩一样，只是为了拍美美的照片，不是玩真的。穿上脚蹼，人在海里的身材会显得非常好，身高1米5的女孩看起来都会有1米7、“九头身”的感觉。

跟着教练训练官学习时，黄婷很小心翼翼，也不敢问他太多问题，但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久牵每年都会去西双版纳的村小里开展公益的夏令营活动，考潜水教练证期间，黄婷还担任了夏令营的活动执行人。在西双版纳，每天早晚黄婷都会在床上练憋气。憋一分半，休息10秒钟，后面休息时间会递减，连续10组。憋到最后，她感觉大脑缺氧得快要晕过去了，想死的心都有，但仍然坚持。

此外，黄婷天天还会去做腿部训练，她当时还非常瘦，踢蹼需要臀大肌发力，太瘦了可能踢不动，还会面临海下抽筋的危险。

除了动作，教练还需要考核讲课能力。每天中午，小朋友午休了，黄婷就会在办公室试讲。将近50道的重点提纲，挨个过一遍。

2020年9月6日，黄婷如愿拿到自由潜L1初级教练证书，还顺利招到两个学生，抵扣了自己学费。学生都比黄婷大，看到她，都会问她一个问题“教练，你多大？”

“我25”，黄婷说。

女孩也可以勇猛点

从久牵毕业后，家人劝黄婷去工厂上班，做“厂妹”。高中辍学后，黄婷就没拿过家里一分钱，家人也不知道她具体在搞什么。

在家人眼里，女孩没考上大学，就有两条出路：要么结婚，要么进厂。之前，妈妈还劝她去学理发、化妆。但黄婷并不觉得女生就只能做这些机械、重复的工作。

“我觉得女孩子也可以生来就勇猛一点，各项运动或者工作都能驾驭，不仅仅是去卖奶茶之类的。”黄婷说。

一路探索下来，关于未来、关于自我的那张拼图逐渐清晰——她不想安定，喜欢冒险。

去年冬天，黄婷得到一个去吉林免费学习滑雪的机会。也是先学，学会了教学，抵扣学费。滑了近两个月，黄婷拿到滑雪的指导员证。

无论走到哪里，黄婷都会背上一个和她大半个身体一样高的背包，有候，手上会提着一瓶1.5L的矿泉水。“当然买这种啦，多划算，一瓶500ML的矿泉水1块5，这个1.5L，才3块5。”

这几年到处走，黄婷积攒了很多省钱的小妙招。提前一两个月订机票；购买“随心飞”；去某地的机票太贵，可以选择飞邻近城市，再换火车过去。能不打车就不打车，尽量选择走路或骑车。在吃、住上，黄婷更是能省就省，多备鸡胸肉、番茄、香蕉，把每天的伙食费控制在二、三十块钱。住就选择住青旅。

黄婷曾看过一个电影，讲的是一个14岁的澳大利亚少女，一个人驾驶帆船，用了两三个月的时间环球一圈。

她备受鼓舞。今年，黄婷也开始学习驾驶双体帆船，目前已经参加了三场比赛。帆船纯利用风力，驾驶者要通过调整风帆的角度控制它的前进。双体帆船需要两个人的配合，黄婷管理前帆，也就是“缭手”，负责改变船的方向。在这项运动中，女性并不占优势。

“在海上，船可能会翘起，瞭手需要调整好船，让它在翻和不翻之间，运动前行。这时就需要一个个子高、体重稍微重一点的人。”黄婷说，我就太瘦了，又有点矮。而且船上很晒，非常缺水，在海上一漂就是七八个小时，非常考验人的耐心。因此，玩帆船比赛的基本上都是男生，很少有女生。

△黄婷参加帆船比赛

这项运动也很危险，暴风雨来了，卷起的浪有五、六米高，感觉能把人和船完全吞噬。有一次，黄婷在海口比赛，风特别大，她们的船翻了，当巨浪掀过来时，黄婷第一次感觉到大海的恐怖。

但帆船也给她带来快乐，风向永远在变，人必须跟着风，必须快速做出应对的压迫和紧张感，让黄婷觉得很兴奋，“就像喝了咖啡一样”，她享受这种感觉。

虽然身体占劣势，但黄婷从没想过要放弃这项运动。“我觉得熟能生巧，我相信女生也能做到很好，只要不断去练习。”

现在的黄婷小腹上有深邃的马甲线，全身肌肉线条明显，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刚开始时，黄婷和大多数女孩一样，觉得黑了不好看，会擦很多防晒霜。后来，黄婷渐渐地接受自己了。“晒得这么黑是因为热爱大海，热爱冲浪，黑是太阳给你的印记，意味着你敢于去尝试，它是一个勇敢的代表。”黄婷说。

“美不应该局限于你的肤色，或者是长发短发、身材的胖、瘦，美应该是从内到外散发出的一种自信，你独有的特质，让别人觉得你很美。”

今年，黄婷被上海一所创新学校致极学院（Arete College）录取，并荣获全额奖学金。在上海学习一年的国际本科课程后，她可以申请到国外大学继续本科阶段学习。

刚收到录取通知时，黄婷被告知她拿到的是半额奖学金，她特别伤心，找到久牵的老师问：“我身上还有哪些不好的点吗？”老师告诉黄婷，可能面试官觉得她接触的一些运动比较烧钱，认为她有经济能力支付自己的学费。黄婷直接找致极学院争取，对方了解了她的真实情况和这些年的经历，又把半额奖学金改成了全额。

黄婷准备申请美国的一所艺术类院校，现在一边在学英语，一边学攀岩。

采访期间，她去玩室内攀岩，韧带断裂了，需要动手术。

这不是她第一次负伤了，在吉林滑雪时，她直接摔出雪道，嘴巴被缝了好几针，现在嘴唇上还有一个啾起的疤。当时，从医院出来，黄婷一脸捡到便宜的表情，她心想，“幸亏我只是嘴巴受了伤，而不是手或腿，这样我可能有段时间都不能去滑雪了。”

相信这一次，她好了之后，又会继续勇猛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