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活专栏 | 陶立夏：远行结束的时候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皮特·彼尔德像他最喜欢拍摄的大象那样，离开族群，独自走向孤独的旷野，寻找最后的安息之所。近一个世纪的远行，就此结束。

陶立夏

毕业于伦敦艺术大学。

作品有散文集《练习一个人》、《岛屿来信》等

译作有《夜航西飞》《一切破碎一切成灰》和新近出版的《安尼尔的鬼魂》。

在离开亚马孙原始丛林十五年后，曾于地球诸多遥远角落探索古老文明的人类学家克洛德·列维 - 斯特劳斯这样为《忧郁的热带》一书开场：我憎恶旅行和探险家。在列维看来，现在的旅行者带回来的都是经由数道加工程序炮制出的道德 香味素，用以刺激都市人无聊的感官，就像更久远以前，探险家冒生命危险寻找胡椒这味为舌尖带来麻辣感的香料。

列维有一张照片，拍摄于亚马孙丛林，他站在树枝搭建的简易餐桌前，桌上放着铁皮炊具，再旁边是宽阔的河流。拍摄这张照片的1938年，加拿大裔美国铁路大亨、金融家詹姆斯·杰罗姆·希尔的曾孙皮特·彼尔德（Peter Beard）在纽约出生。1941年，列维登上最后一班开往美国的难民船“保罗 - 勒梅赫勒船长号”离开被德军占领的法国，以流亡学者身份前往纽约。1955年，无论是学术研究还是婚姻生活都遭遇挫折的列维将自己多年游走世界的经历写成了《忧 郁的热带》这本书。同年，十七岁的彼尔德第一次踏上非洲的土地，从此肯尼亚成为他的第二个故乡。

有人回望，有人出发。他们的人生中都有关于远方的故事，我猜想，如果不计年龄差异，彼尔德与斯特劳斯能否在纽约这个共同的屋檐下成为朋友。大约不能，斯特劳斯是书斋里披着社会学家外衣的哲学家，而彼尔德是混迹各大俱乐部的蓝血世家子弟。外貌英俊、性格外向的彼尔德在耶鲁大学修的是艺术，此外热爱摄影和写作。半个世纪后，时尚杂志会将彼尔德随性简单的穿衣风格与好莱坞巨星詹姆斯·迪恩与史蒂夫·麦克奎恩相提并论。他的社交圈里除了时尚人士和名流，还有艺术家，比如安迪·沃霍尔、达利和弗朗西斯·培根。其中，尤其与培根的情谊最为深厚。培根去世后，在他工作室里发现了两百多张彼尔德拍摄的照片。毕竟，培根曾说过：“要寻找自我，就需要在最广阔的自由中漂泊。”

彼尔德的旅行比绝大多数旅行者们更深入也更奢侈一些，因为《走出非洲》这本书，二十三岁那年，他在肯尼亚买下一块牧场，邻居正是小说的作者凯伦·布里克森。正是在肯尼亚，彼尔德开始了他最重要的创作，经营牧场，并用镜头和笔记录非洲大地上野生动物和原住民的生存状态。

上世纪七十年代，彼尔德的作品开始在世界各大美术馆画廊展出，摄影集和散文集相继出版。人们在他的作品里看见以彼尔德独特个人风格展示的远方，有涂鸦、枯叶、血迹和说不尽的仰慕，藏在荒蛮的美丽之下。列维或许会将它们形容为滋味格外强烈的感官香料。你总是能在数不胜数的关于非洲的照片里，辨认出彼尔德的作品。2017年，彼尔德的代表作之一，他于1968年3月拍摄的一对幼豹孤儿在纽约佳士得拍卖行拍出了六十七万美元的高价。“当我们在世界各地旅行，最先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垃圾，扔在人类的脸上。”但彼尔德确实见过一些只属于远方的自由，他试着站在都市人的阵营里，用镜头记录下人与自然之间越来越分明的界限。在他的作品中，你会为始终存在的那份努力感动：一个乐观 的少年仅凭单纯的爱意理解并跨越着文化的藩篱。

2020年3月的最后一天，饱受老年痴呆和中风之苦的皮特·彼尔德离开自己位于长岛的住所，不知所踪。二十天后，一个猎人在蒙托克角的密林中发现他的遗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皮特·彼尔德像他最喜欢拍摄的大象那样，离开族群，独自走向孤独的旷野，寻找最后的安息之所。

近一个世纪的远行，就此结束。

◐ 图、文：原载于《LOHAS乐活》杂志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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