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几代人，都赢得了远方，输给了等待：

上一代人去了，这一代人来了；这一代人去了，下一代人来了。时光从未停歇，而这世间的万物仿佛总在不经意之间，变得让我们既熟悉，又陌生。正所谓“人生在世，转瞬即逝”。直叫人感叹：那时春去夏未来，从此天涯等风埋。——刘斯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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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生已尽

二零一八年，狗年的正月里，我在异国收到家里人的消息：外婆于早晨九时离世，老人走得安详，幸福地结束了这一生。

我很茫然地坐在床沿，不知言语，但也没有太大的悲痛。一兄长私下问我：“你伤心吗？”我回答说：“悲苦难免，但遗憾多些，我们这几代人，都赢得了远方，输给了等待”。

我想起父亲曾跟我提起的一段话：“今天我赶着工作，路过你舅家，外婆一个人端着把小板凳坐在你舅家门口，木楞地看着屋前的车来车往，怪让人心疼的，你有空去看看她”。后来，我和家里的长辈提及说，老人孤苦，大家得空了就常回去看看，只是每次提及，得到的回复都是：“大家都忙，老人有你舅照顾”。我有些不解，但也没有资格责怪些什么，因为连我自己，也是数个月后，学校放假了才想起来要看看她。

那时的场景我至今都记得清晰。当时我提着城里买的水果，从乡村巴士上下来，迎面在路边坐着的就是外婆。她佝偻着背，在晨时的阳光下，面部的皱纹显得纹络分明，松弛的皮肤耷拉下来，小小的眼睛像极了那没断奶的孩童，对这个世界充满了疑惑。

可是，本想给她一个惊喜的自己，却发现她直兜兜地看着我，目光里充满了疑惑。她没能认出我来，直到我用方言喊出了一声“外婆”，她才高兴地站起来，双脚颤巍地前进，一只手拄着拐杖，一只手伸出来，恨不得快点碰到我。走近后，她满嘴咧开来笑，感叹着“都认不出来了”。她看着我手中给她带的吃食，一如既往地埋怨到：“人来了就行了，还花那些个钱干嘛，自己都不够用了还给我一个不中用的老太婆花钱”。她一面傻笑着，一面用手拼命丈量我的身板和面容。她，开心坏了。

我的行程总还是匆忙的，因为我也是一个“大忙人”。所以只待了半日不到，就要离去了。每到这时，老一辈人总是那样，像孩童一样，拉扯着不让你走，而我们也总是不能理解，说着“过段时间再回来”的敷衍话语。在听说我要走之后，外婆硬是堵着门不让我出，横着她的拐杖让我多留几天。我有些慌乱无绪，只是简单地认为“老人家总是这样”，甚至是心生抱怨。所以我最后想尽办法，在兄长的帮助下，成功“逃脱”了。临上车的那一刻，发现“大事不妙”的外婆则拄着拐杖赶到门口，用手拼命招着，急得拍了自己两下，然后又好气又无奈地喊：“你这孩子，多回来看看”。在车上，我翻开自己的背包，发现里面，被塞了满满的吃食，有苹果，有面包，有牛奶，还有用袋子裹得严实的三百元。

后来，外婆一个人坐在屋前的样子总是在我的脑海中浮现。这让我想起了也已经年迈了的阿奶。于是，几日之后我去了阿奶家。当时是下午，六月的闽东显得十分慵懒，阿奶听到我的叫唤之后，就从屋里出来，睡眼惺忪地对我说：“你几时回来的？回来多久了？是放假了吗？又长高了很多了啊，我孙儿果然变帅了······”一大堆的问题铺天盖地来了，然后她又匆匆进了厨房，打开冰箱拿出了冻了很久了的各种食材，兴奋地说：“几个月前买的了，都是你爱吃的，那时候以为你会回来，所以留着一直等你回来”。说罢，她就忙活了起来。期间，她还不断叨叨着：“你姑和你哥几个也是，都好久没回来；这是你最爱吃的红烧肉，你爸说你天天念叨；都这么大了，怎么还不带个媳妇回来给我看看；他们都忙，我平时就种种菜，洗洗衣服，自己瞎忙活着，一天也就很快过去了······”

天色近了黄昏的时候，我和阿奶两个人都坐在小矮凳上，那凳子都用了几十年了，承载了三代人的记忆。我们对着夕阳，听着院子树头的鸟儿叫唤，坐在这写满故事的凳子上，吃着这久违的“团圆饭”。阿奶打趣说：“都长这么大了，爱吃肉的样子一点都没变”。我一边塞了满嘴的肉，一边说：“是阿奶你做的好吃，我从小到大都爱这个味”。

正当我和阿奶聊得起兴的时候，院头的邻家老奶“闻风而来”，她就像寻到了大新闻一样的，端了把椅子就对望着我，让我好是尴尬。她望着我说：“难得有人回来”，然后又发出了几段断续的感叹声。而在昏黄的天色下，两个老人和我，成了那一刻最悲的画面：老一辈的人就剩下她们俩了，年轻人又各奔东西，她们的时代尽了。

最让我感到触动的是，邻家的老奶在阿奶走开后，私底下求我帮他的忙，她用特务一般的语气说：“你以前和我孙儿是同学，现在也就你能帮我联系上他们了，我都一年多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了，你要是见到他们一家人，就让他们回家，我的日子也不多了”。我不知道邻家老奶的家里究竟有何变故，但我知道，若我不帮她，就没有人能拯救她最后的黄昏了。

可是，后来的事情是让我始料未及的。当我专程去学校找到她大孙子的时候，那伙计一听到我的来意，就一脸不快地说：“她有病啊，一天到晚要么装病，要么装死，隔一段时间就骗大家回去，一两次就算了，每次都这样，大家机票不要钱啊？真的，我们上个月刚刚回去，她见谁都说我们一两年没回去看她了”。我有点无措，但出于本能地说：“那么大一栋老房子，她一个人啊”。

后来，我出国前分别又去了一次外婆家和阿奶家。外婆、阿奶和邻家老奶三个是我记忆里属于那个时代的最后牵挂，在得知我将远赴万里征途的时候，她们三个竟说了同一句话：“你这一走，回来我可能就不在了，可要照顾好自己”。而我走了这么久，竟没当那些话是一回事，更没想到外婆的一句“带个洋媳妇回来给外婆看看”竟成了老人家这一生对我说的最后一言。本还想着假期回去了，定要去看看她的。

在过去的这些年月里，越来越多的来自故乡的老一代人离世的讯息传来，直到终于有一条是关于外婆的，我才恍然醒悟：这个时代里的我们，赢得了远方，却输给了等待。

此刻，我的脑海中回响着那逝去和即将陨落的一代人的话语，而这些话语，都承载着他们这一代人的故事，那芬芳的年华，以及时代陨落的悲鸣：

“我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矮的，村头的李家老太婆比我还要矮，而且我可能干了。那个时候，带着你妈她们七个姐妹，在菜园子里干活可神气了，回来还能做饭洗衣服，那么大一家子啊，都靠我，你说你外婆我厉不厉害······”这是已经陨落了的外婆口中的她的时代。

“你外公以前是村长，当过公社社长，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后来是村里的村长。他可派头了，村里人都很尊敬他”。这是母亲口中，那早早离去的外公的故事。

“你阿奶我，年轻的时候，可是大美女，很多男人追的。你爷爷当初为了娶我，跪在地上不起来，要不是那样，我才不嫁给他啊，我是大小姐，他是个粗大汉，我才瞧不上”。提起往事，阿奶总能说出许多证明自己“美得像朵花”的故事。

“那时候，日本人的炮打到了闽侯，我哥就背着我拼命跑，后来我哥死了，我就剩下一个人了。那时候很惨，也没地方去，就赖着你阿奶了，结果你阿奶就嫁给了我，然后就有了一大个家，还有了你们”。这是阿公在他生命的最后时光里，告诉我的陈年往事，这是属于他的时代记忆。

他们这一代人，风里来，雨里去，经历过战乱，感受过饥寒，也见证了整个民族从贫弱走向伟大的复兴。但是，时光终究带走了一切，这一代人，终究陨落了，他们这一走，属于他们的故事，也就从这个世界上一点点消失了。

他们，是奉献的一代，为子女，为家国。他们曾是这世界上最闪亮的一代人，也是伟大的一代。但可悲的是，他们输给了我们这个时代。

他们这一代人，是芬芳的，可似乎他们去了，这世间没有什么变化。不过，终有一日，我们会发现，他们这一代人，会因为我们的不曾珍惜，而成为我们这一代人永恒的遗憾。他们这代人，扛起的是民族的沧桑，见证的是我们的成长，可时光老了之后，我们却不能陪他们走向尽头。光阴，从来不会留情，岁月，也从来不会等人。如果你不懂，在不久的将来，你也将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一代人——成为下一代人的遗憾。

人生短短几十年，聚少离多的故事总在以各种各样的缘由上演着，但纵使万般无奈，也千万不要让两代人之间，空留“只道当时是无奈”的遗憾。生来不易，相聚更不易，人生很短，没有轮回，故望君珍重，善待这世间陨落的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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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刘斯郎，全网矩阵阅读超10亿次的海外作者，代表作品《超级中国》系列文、《真实的中国与世界》系列文、《辉煌中国》系列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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