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经历了太多被遗忘


那些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经历了太多被遗忘


作者:王明雅

微信公众号:首席人物观


1、喜欢动物的女孩


因为长久不开口说话,僵硬感在口腔内蔓延。脑袋里发出舌头蠕动的信号,精神集中过去,小家伙却总也不听使唤。


李聪形容那种感觉,就像右撇子突然尝试用左手写字,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艰难体验。


解决的办法是迂回策略,比如靠触觉。把手放到老师的喉咙那里,老师说话,她感受发音时喉部的震动,再说话,这时看嘴巴前有没有温热的气流,腹部呢,肌肉有没有动一下,然后跟着模仿去输出声音。如此往复,一遍又一遍。


她的下颚肌肉总是又酸又痛,会有坚持不动的时候,但她想着,如果能挺到不疼,灵活度提高,发音也会好一些,“尽力而为吧”。


李聪是位听障人士。因为听力的缺失,发出的声音与听到声音无法形成顺畅的对应关系,语言能力随之丧失,因此很长时间里他们被称为聋哑人。


她做了近十年这样的语训练习,最初跟着老师练,老师精力有限照顾不过来,就在家跟着妈妈练,上午一个半小时,下午一个半小时,晚上再来一个小时。


语训难度视个人情况而定,她属于听力受损严重型,戴上助听器,也仅能“感知”到一点声音,也因此,发音始终不如一般的听障孩子。


妈妈米兰还记得,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她买了儿歌磁带,一往录音机那里走,李聪的眼睛就立马跟上,音乐声响起,机身上的灯光一闪一闪,她的眼睛也跟着眨巴转,着实伶俐可爱。但不安最终在孩子七八个月大的时候袭来——别家的孩子这时候已经会咿咿呀呀地喊,李聪却总没开口。


米兰夫妇去了医院。确诊的那一刹那,“感觉天都塌了”。电话里传来米兰轻微颤抖的声音,仿佛回到了19年前在医院的那一天。


李聪19岁了,这些日子正在准备高考,考察了一番后,她把努力的方向定在了西安美院。


米兰第一次发现女儿的天赋,是在她五岁大的时候。一天,她带李聪去郑州动物园玩,回来后,小不点自己拿了一叠小纸片,趴在桌子上一动也不动,就这么认认真真地把看到的好多动物画了下来。“画得特别简单,但抓住了动物的特征,一看就知道是什么。”米兰暗暗惊奇。


小学二年级,米兰正式把女儿送去美术班——那位老师特别带了几位聋哑孩子。很快,老师对着米兰也是一顿猛夸:你家孩子一点就透,接受能力真快!天赋的持续体现是,李聪的作品总能被当成范本,拿给其他家长看。


这个孩子对动物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感。


夏天在路边逮到一只小虫子,她不怕,反而要带回家养起来逗着玩。前两年她跑去家附近的花鸟市场,拎了一只兔子回来,怕妈妈责怪,放在自己床底下偷偷养了两三天,后来藏不住了,妈妈开明地沟通:你都养了,就拿出来养着呗。小兔子现在已经是七八斤的肥兔子了。


纪录片《梧桐树》留下了李聪小学时的样子,短发、齐刘海,白白瘦瘦,干净恬静。她把小乌龟带到教室里,下课的时候,撕下长长一条卫生纸,一圈又一圈裹住龟身,小心翼翼揣进裤兜,然后去教室附近的草丛里溜龟。


李聪告诉我:乌龟饲养成本低,不会吵,如果你看过我黑历史的话就知道,有种手机宠物的既视感:-D。


“黑历史是《梧桐树》吗?”


“是啊。”一个假笑男孩的搞怪表情包发过来。


2、梧桐树


从电视台离职后,苏青成为一名个人纪录片导演,自2001年起,他和米娜连拍了三部关注听障群体的片子,分别是《白塔》《手语时代》和《梧桐树》。


最后一部《梧桐树》,苏青把镜头对准了郑州一处规模最大的盲聋哑学校,拍了6年,始于2011年。喜欢动物的女孩李聪,就是在这里度过了小、中学12年时光。因为“很聪明,手语又好,特别爱看书,手里常托着一只小乌龟”,苏青把这个孩子剪进了片子里。


那些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经历了太多被遗忘

图:纪录片《梧桐树》截图


那时候的盲聋哑学校还在老校区,茂盛高大的梧桐树长在操场边上,在片子内过了几个四季,也陪了包括李聪在内、很多孩子那么多的四季。


我应当反思自己的一种惯性思维。


这部纪录片开头长达40s时间是无声的。镜头缓缓切入正在做口舌操(注:一种语训方式)的听障孩子后,你依然只能听到舌头拍打在口腔内壁上的细微声——要把电脑声音尽可能调大。


我想当然地做了阅读理解题:这样特殊的处理手法,是片子输出的情绪之一,即凸显孩子们生活在一个无声世界。


“那没有,”电话那头,苏青干脆利落地否定:“当然,观众有自己的感受,他们如果这么觉得,也不坏。”他解释,按时间顺序来说,片头的确在初期拍摄完成,孩子们做语训时也确实不发声,“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活环境,没有什么刻意与否”。


听起来有些抽象。其实本质区别在于,你是以看待略有差异的常人的心态,还是以一个认为残障和健全是无法逾越的差异的视角去读取这个细节——这正是我该重新思考的地方。


苏青的哥哥也是一位听障者。


他在内蒙古长大,此后辗转重庆、北京,却仍最挂念小时候的日子。那时,他总和哥哥一处玩耍,一起去聋哑学校,交聋人朋友,逐渐熟练学会了手语。对于他来说,哥哥和李聪的世界没有什么异常。


自然,当苏青从个人视角中跳出来,站在宏观的环境中,这个世界显然又“不正常”了起来。你总能看到,短视频博主们扯一块黑布蒙上眼假装失明,出门跌跌撞撞,好像盲人真的寸步难行。而聋人呢,我们想着,他们听不见的话,娱乐文化生活该多枯燥啊。


苏青试图改变这种偏见:以最简单的镜头,真实记录他们的生活——你能看到,孩子们读书、上课、做广播体操,两个视障小姑娘,会趁着老师不注意,偷偷拿彩色荧光笔涂描指甲,担忧被发现了怎么办,听不见的孩子,在成群结伴打球与玩闹。


是的,梧桐树叶子绿了春夏,繁盛的花相伴盛开,一年又一年,盲聋哑学校里,喧闹、灵动的气息,从来长久不息。


3、那些不友好的事


初二那年,父母带李聪去西安看兵马俑,参观的人很多,但都没影响到李聪。她趴在栏杆上面,一动不动地盯着眼前的壮观景色。


大部分时候,李聪给人的印象就是这样,专注做一件事,乖巧又懂事。过了十年时间,苏青提起来对她的印象,也有这一点:特别爱看书,妈妈逢周末带她去书店,她坐在台阶上,能一天不挪窝。


但并不是书呆子一样的孩子。她做手工,用超轻黏土做出来的多肉,翠绿逼真,也喜欢去找邻居家孩子玩,去的时候带几张纸,交流就靠写字,玩网络游戏,交虚拟世界的朋友。


只是,愈这样走进常规生活,迎头撞上那些难以察觉到的“不友好”就愈多。


妈妈不止一次提到,李聪聪明,小时候和那些来学校做活动的健全孩子交流,纸笔速度总赶不上她的表达速度。苏青的镜头下,这个小小的孩子关心环保议题,用手语比划,人类的砍伐速度远远超出了树木生长周期。论述做到一半,她要停顿一下,思考如何用手语准确表达意思。


故事并不是一直如表象那般温情,在一个被“健全人”主宰的社会,你总该想到,对于“李聪”们来说,世界的底色还是布满疮痍。


大学毕业后,陆然比同龄人经历了更残酷的招聘,在闯过正常的笔试关卡之外,进入面试环节,陆然的命运还要看天、看运气。


她迄今还颇有怨念的事是,几年前,她通过一家国内头部互联网公司的笔试,以比同期人高20分的成绩进入面试环节,应聘开发岗位。但老天没给好运气,她听不清这家面试官的话,两三个问题之后,便被客气地“请走了”。


她属于听障群体中的“口语一族”,因为从小听力不好,比如“吃”“芝”,在她听来都是“衣”。自然,发音也不太标准,老有不认识的人问她是不是外国人,陆然哭笑不得,干脆开玩笑:是啊。自从做了人工耳蜗手术,听不见的情况有了改善,但听得懂还有待提高。


求职路上,她没在面试官前主动吐露过自己是听障者,在去那家大型互联网企业之前,她已经碰壁了好几次,大部分是因为听不清问题,最终都被误解为“不会”。最后能求职成功,也是因为运气:她终于听清了面试官说话。


“伪装”健全人的理由看起来如此简单,说出来“听障”这个词,基本等于给自己的正常工作判了死刑——企业主们,总觉得他们会徒增成本,起码是沟通成本。


那些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经历了太多被遗忘


与之相对应的是,人们乐于调侃程序员群体,闷头码代码,寡言少语,如无必要也可以一天不说话,而微信、钉钉等通讯工具的优化,也早已解放了健全人的嘴巴,一切皆可“打字说”。但我们的社会环境,却迄今不能给予一位略有听力障碍的优秀程序员空间,去施展她的才华。


大量的“不友好”细节正在为特殊人群回归正常生活设置屏障。


李聪喜欢的网络游戏中,聊天室里,大家开语音“叭叭”说话,她只能焦灼地把妈妈喊来,询问大家在聊些什么。陆然在机场总是来不及听清,那些突然响起的播报通知音。


和陆然最后的交流停在她一句“谢谢”,她诚恳地说,“毕竟我很少跟别人说自己的苦恼,都是尽量表现正常”。


4、多一点“无障碍”


去年11月,应小米公司邀请,苏青携纪录片《梧桐树》和主人公之一李聪、李聪妈妈米兰去了小米南京研发中心,与MIUI无障碍团队的产品经理和技术同学们,一起观看了这部片子。


因为没有来得及请手语翻译,小米的同学临时把讯飞听见软件投屏到大屏幕上,大家的讨论通过语音转文字功能,实时同步展示了出来。李聪实在太开心了,那是她第一次和大家同步共享一个声音主导的话题,妈妈也忍不住感慨,孩子难得参加这么有“融入感”的场合。


次日小米的无障碍产品经理杜海鑫向她展示了即将推出的小米闻声功能原型。他询问李聪的意见,李聪眨巴眨巴眼睛用手语比划:挺好的,如果能把说话的角色分开就更好了。产品经理说,我们已经在沟通解决方案了。


其实无障碍并不是一件多么特殊的东西。对于残障者来说,平等地参与生活是他们生而为人的权利,无障碍是对他们缺失能力的补充,创造平等的参与机会,并提供必要的参与条件。但更广阔一点看,每个人都会遇到障碍,当你拿着重重的行李推着婴儿车时,你与轮椅使用者无异,当你抱着孩子出门时,你与上肢缺失者无异,当你开车时就是某种程度的视力缺失,当你在一个不方便接电话的会上时,就是不能听和说的人。


因此在某些手机里已经用“辅助功能”来称呼无障碍功能。事实上,在技术迅猛发展的今天,科技辅助各种能力是可以更快实现的,只需要在探索技术边界的同时,永远记得,障碍是每个人随时都会遇到的状况。这并非一种温情,而是一种足够宽阔的视野和强大同理心支持下的理性。


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是邻国日本的考试系统。


听障者雨霏从国内大学本科毕业后,申请去日本留学,她第一次发现,原来听障考生也可以考听力。小时候,她因发烧和药物使用不当,听力严重丧失,日常靠面对面听和读唇术交流。也因此,在国内参加高考时,她的英语听力全靠蒙,影响了正常发挥。


雨霏接触到的日本考试报名系统中,在个人信息填好之后,多出来一个选择框,你可以声明自己是“障害者”(中文:残障者)。于是,在那场听力考试中,雨霏真切感受到了友善——考场单独提供了主播朗诵视频。


随着拍摄听障群体的历程,苏青的生活轨迹也开始改变。


2008年,他和女朋友米娜在北京通州区宋庄艺术区创办了一家川菜馆,并命名为米娜餐厅。餐厅的特别之处是,服务员几乎都是聋人。其中大部分都是苏青在拍摄过程中结识的,某种程度上,也是为他们提供谋生之路。


为了方便听障者们工作,在餐厅设计上采用了通透的视觉无障碍设计,更利于他们看见客人举手召唤服务。最初,客人在点菜时用纸笔把需求写下来,后来,苏青替换成了iPad点餐系统,直接解决了这个人工沟通障碍。


在听障群体的无声世界里,小米、讯飞听见、听力考试系统、iPad点餐系统等所代表的技术,褪去了常人对它的冰冷冷印象,成为温情的代名词。


所有的技术进步,终究是为了人类的更好生活。只是,对于大多数公司、大多数产品,身体障碍人士的需求,并不在他们的考量范围之内。


发现需求的前提是了解,了解的前提是真正去关心。显然,在互联网科技发展便利到振奋国人的今日,还有更多李聪们的故事需要被看到和听见。


(应受访人要求,陆然、雨霏为化名)

展开阅读全文

页面更新:2024-03-05

标签:盲聋哑   聋人   米兰   手语   梧桐树   小米   纪录片   缺失   听力   片子   群体   声音   妈妈   老师   孩子   世界   科技

1 2 3 4 5

上滑加载更多 ↓
推荐阅读:
友情链接:
更多:

本站资料均由网友自行发布提供,仅用于学习交流。如有版权问题,请与我联系,QQ:4156828  

© CopyRight 2020-2024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71396.com 闽ICP备11008920号-4
闽公网安备35020302034903号

To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