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节,追忆母亲

一转眼,母亲离开我已经多年。多少回想写写母亲,但每次总是拿起笔又放下。我发现越是亲近熟悉的人越难写,因为你对她了解太多,反而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想到这么长时间我都没有为她写一点文字,心里有点内疚。我对母亲的感情有点复杂。她确实是我生命中最亲近的人,但我对她有爱,有时也有些恨。不知道为什么,一想起母亲,脑海里最先跳出的画面,却总是小时候她打骂我时候的凶巴巴的样子。

在中国,父母打骂孩子,古来有之,是平常事。不像西方,如果打骂孩子,也许会被邻居认为是虐待儿童而报警。中国传统文化中,对打骂孩子似乎多采取赞赏态度,比如,“棍棒之下出孝子“,”打是亲,骂是爱,不打不骂当狗待”,“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打不成器“等等。认为父母打骂你,多半是为你好,是恨铁不成钢,按理说孩子是不应该记仇的。但我就是不能释怀。

甚至在我成家以后,有一次,夜里躺在床上和丈夫聊天,无意中聊起小时候母亲打我的事。那时母亲与我们同住,不知道什么时候竟被她偷听了去。第二天,母亲悻悻然地找我算账,说你背后还说我的坏话?说我打你,你还记仇呢?这让我好气又好笑。

小时候,母亲打我的工具,多半是笤帚疙瘩,是那种农村扫炕用的用糜子扎起来的笤箒。笤箒的把,用麻绳一圈一圈扎起来。硬邦邦的打在人身上很疼。一般人打孩子,都爱打屁股,屁股上肉厚,打不坏。但母亲打我,却总爱在头上打。长大后,我老觉得自己脑子反应慢,不灵光,总觉得是小时被母亲打坏了,打傻了。

母亲打我最狠的一次,是用一根手指一般粗的木棍。那年我大约八九岁,因为贪玩而忘了看火,火给灭了。火灭了就不能做饭,母亲从学校下班回家已经很晚了,大概是又累又饿,回到家里见还是冰锅冷灶,便把气撒在我身上,随手抄起一根一米多长的木棍,就向我打来。我见势不好,屋子小,躲又没地方躲,急中生智,只好跳到炕上去。木棍不偏不倚,正好打在炕沿上,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我心里很后怕,倘若打在我身上,还不把我打扁了。

母亲用这么凶狠的武器打我,这是唯一的一次,大多数都是用笤帚疙瘩或者鸡毛掸子。虽然很疼,但是不会打坏。可见母亲也并非是要置我于死地,毕竟我是她的亲生女儿。

最可气的是她打我,还不许我跑。我若逃到院子里去,她追不上我,会气急败坏地说,你跑吧,越跑我打得越狠,看你能跑到天上去,你总要回来睡觉的。果然到了晚上,等我脱光了衣服,钻进被窝的时候,她就会兑现她的诺言。这时候她就不用笤帚疙瘩或鸡毛掸子了,而是直接用手指来拧我的皮肉。一边拧一边说,你还敢不敢了?以后还跑不跑了?我被拧得青一块紫一块,只好哭着求饶,说再也不敢了。

令我最恼怒的是,她还经常用恶毒的语言侮辱我的人格。说我是个没出息的货,养我还不如养一条小猫小狗。我若哭着求饶,她就会说,没骨气的东西!你个妨祖货,你怎么不去死?快点死了去吧!

听到她这恶狠狠的咒骂,我有时真的想一头撞死。我多少次想象过,我死了她会不会伤心?会不会后悔?我真的不止一次的想到过死给她看。

有一次,一个下雨天,忘记是为什么原因她又一次打我,又一次用死这个恶毒的字眼来咒骂我。我真的想到了死,我冒着小雨跑到院子里,满地泥泞,又湿又滑。我不小心摔了一跤。一边从泥水中往起爬,一边听到母亲在身后大声咒骂着,有本事你死在外面别回来。我哭着跑出院门,跑到了大街上。

从大门向西几百米,那里有一口水井。井口用几块大青石围着。井口上架着一个辘辘。这是平时村里人挑水吃的一口井。人们来挑水的时候,用一个柳条做的小笆斗,摇着辘辘把,把绳子松开,将笆斗放下去,灌满了水,再摇上来,倒在桶里。大约要四五笆斗才能灌满一桶水。

那天我就是这样哭泣着,坐在井台边的石条上呆坐了好久。脸上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我真想一头栽到井里去。我想象着村里人把我捞上来的情景。人们会指指点点的说,看这个小女孩多可怜,是她妈把她逼成这样。也许是后妈吧,心真狠。那时候,母亲还有脸在大街上走过吗?还有脸再去做教师站在讲台上吗?那时候我并没有怜惜自己生命的意识,也没有多想死对我自己意味着什么,我只是想用这种方式来报复母亲,让她难堪。因为我没有别的办法反抗和制止她的暴政和压迫。

我忽然想到,我死也就死了,但把这口井祸害了,我也许就成罪人了。人们一想到这口井里曾经死过一个人,村里人就都不敢吃这口井里的水了。这不害了全村人吗?以后人们吃水怎么办?还得到好远的地方去挑。那该有多少人在心里骂我呀。想到这里,我觉得我不能祸害这口井。我得找个别的办法去死。但一时又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好办法,只能坐在井边悄悄落泪。

就这样默默地坐了好久。五六岁的妹妹跑出来拉我,说,姐姐回去吧,我没动。妹妹跑回家去,过了一会儿又出来说,妈叫你回去,她说再也不打你了。我知道自己是懦弱的,我并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真的赴死。只好无奈地被妹妹拉回了家。从那以后,母亲打骂我的次数明显少了,也许她也真的怕我会一头栽到井里去吗?

多少年以后,我都忘不了这一幕。忘不了当时坐在井边的那种悲怆的心境。一个十来岁的女孩,竟然被逼的想到跳井,想到死。可见母亲的所作所为,是多么伤害了我幼小的心灵。我耳边反复响起的就是母亲的那句话,你怎么还不去死?死,这样冷酷的字眼,出自一个亲生母亲之口,它该有多么残忍?这也许是多年以后,我仍然无法原谅母亲的缘故。

在我们兄妹几人中间,我在家中是干活最多,挨的打骂也最多的一个。这倒不是因为母亲偏心。大哥比我大十一岁,他上中学住校早离开家了。弟妹还小,我在家就成了老大。父母工作忙,回家很晚,我又是个女孩,在农村,洗碗做饭被认为是女孩子的本分,所以家务活自然全落在我身上。干的活多,自然犯错的机会也多。母亲的要求又很苛刻,她总是觉得我能力太差,经常在邻居面前抱怨我很“菜“。在我们老家,说一个人”菜“就是说这个人很没能力的意思。有点儿像现在说的菜鸟。

我小时候身体很瘦弱,胳膊细的像柴火棍一样。提水提不动,一桶水,摇摇晃晃会洒成半桶。母亲便骂我是菜拐子,不中用。

有生人来家里,我一声不吭,会胆怯的躲起来。母亲嫌我没礼貌,就会骂我,你就不怕别人把你当哑巴卖了?

邻居来串门,指着柜子说,哟,看你们家柜子上这么厚的尘土,也不擦一擦。母亲会理直气壮地指着我说,这都怨她!太懒了。我心里不服,腹诽道,凭什么怨我,你为什么不擦?但只是嘴唇动一动,却不敢发出声音来。

我从小体质弱,动不动就感冒,发烧的第一天还可以在炕上躺着,不干活,躺到第二天,母亲的脸色就有了愠怒,说我太娇气。她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你呀,当财主没福,受苦没力(力,用太原土话的入声字发音,和福字还挺押韵的)。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

不管干多少活,我在母亲眼中都是个废物。好多年似乎都没听到她表扬我一句,想起来的都是责骂和埋怨。

父亲似乎惹不起母亲,也许是不想跟她吵,多数时间保持沉默,但偶尔也会说句公道话,他对我说,你妈呀,她是刀子嘴豆腐心,谁在她跟前她就骂谁,你们都离她远点,她就骂不着了。

可我一个小孩子,又能上哪里去呢?我曾经也想过离家出走,我甚至羡慕那些流浪儿,但最终却没有那个勇气。

在我记忆中,母亲就像是个女皇。她当个小学教师,是孩子王,在外面神气的很。一群淘气孩子被她管得服服帖帖。但是一回到家,她就累成一滩泥,躺在床上不想动。她总是说她这里疼,那里痛,总是指挥着我干这干那。我像是她雇来的丫鬟,除了上学我从早到晚在地下忙个不停。早上起来要倒尿盆,扫地,叠被子。一日三餐基本上是父亲做饭,刷锅洗碗全是我的事。晚上我要负责关好门窗,封好火,放好全家人的尿盆才能上炕休息。

只有在每年过六一的这一天,母亲才会格外开恩,给我放假,说今天不用你洗碗,说你可以出去玩一会儿。即使是玩儿,也常常不能单独去,还要带着弟弟和妹妹,叮嘱我照看好他们不要磕着碰着。

看着母亲躺在床上,像女皇一样指挥我干活的样子,我心里会忿忿不平,嘴里嘟囔着,你为什么不干?母亲似乎也觉察到了我的嘴在动,看到我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态,嘴角会发出鄙夷的冷笑。我心中所有的不满,只能在日记里偷偷地发泄。有一次我在日记里骂母亲是”黄世仁他妈“,被母亲看到,用嘲讽的口气又骂了我一顿。

但母亲毕竟是母亲,我还是能觉察到她对我的爱。比方说过年的时候会给我买新衣服,比方说有了好吃的,因为家里有弟弟妹妹,我分到的总是最少。她有时也会心疼我,趁着别人不注意的时候,会偷偷的给我塞到嘴里吃一口。弟弟妹妹不在家的时候,她有时候也会给我一点吃的,叮嘱我赶快吃掉,别让他们看见。有一次,母亲塞给我一块饼干,妹妹从门外进来恰好看见,伸手向我要。我急忙一把塞到嘴里,伸出空空的手给她看。妹妹见东西没了,就哭起来。母亲嗔怪道,你哪怕给她留一口呢,真不懂事。

我感觉自己在家是一个最没地位的人,有一点好吃的要偷着吃,从不敢光明正大的吃。即使是母亲分配给我吃的东西,我也总感觉像是偷来的,一见有人回来,就偷偷的塞到嘴里,再抹抹嘴,装作一副什么也没吃的样子。母亲见了很好笑,说我又不是不让你吃,干嘛像做贼似的。我知道这是自己的自卑心理在作怪,是习惯成自然。因为在母亲的威严下,我早已习惯了自己的奴仆地位,即便她告诉我,你是主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当主人了。我就是一粒尘埃,一粒恨不得把自己的身躯压缩成最渺小的体积藏进壁缝里的尘埃。

我越来越自卑,孤僻,不愿意见人,也不想多说话。尤其在做了错事,怕母亲回来责罚的时候,我总幻想着把自己变成一只虫子,钻进地缝里去,让他们找不到我。我的懦弱,内向的性格,到底是怎样形成的?我也不明白。

但母亲似乎从来没想过我的自卑和懦弱和她有什么关系。她除了打骂就是用刻薄的语言极尽嘲笑和讽刺之能事。比如我放学回来,饿极了会找点儿东西往嘴里塞,她就骂道,喉咙气里扤(伸)出爪子来了,你是饿死鬼转的?比如她让我去邻居家借东西,我不敢去,她会说,看你就是个没出息的货。一巴掌扇不出个屁来!家里来了人,我躲起来不愿意打招呼,她又会骂,你就是个秃嘴的葫芦,活死人,比死人多出的一口气!

在家里,我越来越沉默寡言。我最喜欢的事情就是躲在角落里看书。只有在书中,我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喜欢一切文字,不管是纸片上的,哥哥的旧课本上的,还是大街上的标语口号,只要一见到字我就去辨认,认字是我的嗜好和乐趣。家里废旧纸箱子上写的“百货公司“,“小心轻放“之类文字,我会在心里念了一遍又一遍。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就囫囵吞枣的看长篇小说。我一看小说就会忘记周围的一切。连母亲叫我好几声也听不到。母亲放大了声音叫我,又会吓得我猛地一哆嗦。我和小说里的人物一起哭,一起笑。母亲又会嘲笑我像个傻子。

在我的印象里,母亲是个冷面美人。她长相有点儿像江青。性格也是颐指气使。父亲很宠她,几乎包揽了买菜做饭这些琐事。全家人几乎都怕母亲,父亲倒显得慈祥些。

我对母亲的畏惧,也许可以追溯到幼儿时代。那时母亲是乡村女教师,有时在这个村教书,有时又在那个村代课,自然不便把我带在身边。我起先是在奶妈家,后来是姥姥管我。我五岁的时候,疼爱我的姥姥永远走了。我变成了游击队,有时寄养在二姨家,有时跟着父亲住在单位宿舍里。和母亲聚少离多,自然感情就疏远了。只有在星期天母亲回来时才能见到她。不知为什么,她回来总是对我不满,嫌我不洗脸和脖子,嫌我衣服脏,嫌我不懂事。稍不顺心就非打即骂。我很怕见她,所以也不希望她回来。

记得在我六七岁那年,我和父亲住在供销社的集体宿舍里,听说母亲下午要回来,我故意在人堆里躲着不想见她。在大街上,我远远的看着她对面走过来。我就躲在几个大人的身后,挡住她的视线。在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刹那,我迅速从那几个大人的侧面再绕到他们前面,让他们再次挡住我的小身体,这样母亲和我对面走过,愣是没发现我。

我就这样和母亲捉迷藏一直到晚上。母亲回到家天色已晚,找不到我,令她愠怒满脸。这时我和父亲已经关上门躺进各自的被窝。那几天他和父亲不知道为什么闹了别扭,她在外面敲门,父亲不肯给她开。母亲只好强压着愤怒,装作讨好的口气,叫着我的小名,说乖,快把门给妈打开。父亲悄悄对我说,别理她。我偷偷笑了,感受到一种报复的快意。

母亲敲不开门,很生气。她走到窗户边,开始敲打窗子。我们还是不理她。她终于失去了耐心,盛怒中,她用一块砖头把窗户上的一扇窗玻璃给砸碎了。土坷垃,小石块从破碎的玻璃窗中抛了进来,砸在我和父亲的被窝上。父亲说,快蒙住脑袋。于是我和父亲都各自蜷缩进被窝。任凭土块石块砸得被子噗噗响,像是一幕好玩的游戏,我和父亲则在各自的被窝里嘻嘻地偷笑。

母亲终于砸累了,转身走了。那一夜我睡得很香,也没考虑过母亲晚上去哪里过夜,可见我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后来才得知,她到了同村的二姐,我的二姨家,进门就痛哭起来。她对二姨哭诉着她的遭遇。她说,最让她伤心的,不仅是丈夫的无情,更是女儿的无义。女儿那么大了,居然一点儿也不心疼妈妈,半夜也不给她开门。

后来二姨为此事曾当面责备过我,说她是你亲妈呀。半夜三更的,你不给她开门,难道不怕她出点什么事吗?这让你妈多寒心呀。事后我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当时她一反常态低声下气求我开门时,我也确实一时心软想给她开门来着。但一想到她平时打骂我时凶狠的像个女巫的样子,心肠就硬了起来。这也许就是有因必有果吧。

直到我长大成家有了自己的孩子以后,我才开始慢慢理解母亲了。母亲的暴躁,易怒,多疑,甚至有些霸道的性格 也许和她的童年经历有关。她幼年失父,跟着母亲改嫁,后来做了人家的童养媳。虽然继父待她不薄,但包办婚姻的不如意,让她很压抑。后来虽然经过以死相拼,争取到了读书和工作的机会,后来又幸运地解除了婚约,但却又陷入了一段不可能有结果的婚外情。这段情感不仅在她的身体里孕育了一个无辜的小生命,而且带给她的可能还有道德和舆论的巨大压力。也许她认为是这个小生命给她带来了厄运,所以她最爱骂人的一句话是,我看你就是个丧门星,妨祖货。

但这些都不该成为她打骂孩子的理由。她不懂得,这对孩子幼小的心灵该是多么大的伤害。这种心灵上的伤痕会扭曲孩子的性格,会伴随孩子的一生。

我从小就很羡慕邻居家里那种和睦的气氛。看到别人家的父母对孩子和颜悦色,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敢于和父母争辩,甚至反抗,我就感觉到一种悲哀。我从小到大,甚至不知道在父母面前撒娇是什么滋味。

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能言善辩,机灵活泼,做事很有主见,母亲也很羡慕。她老是埋怨我像根木头,反应迟钝,面无表情,喜怒哀乐不形于色,显得很冷漠。但母亲从不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她认为自己一贯正确,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母亲的暴政和专制甚至让我厌恶家庭。上初中那年,我终于有机会离开家去住校。我如同一只出笼的鸟儿,感受到了自由和快乐。只有和同学们在一起,我觉得自己脸上才有了笑容。但每个月七块钱的伙食费还是要靠母亲供给。我最发愁的是向她要钱。从星期六晚上回家,到星期日下午返校。我总是想了又想,觉得向她要钱是一件很理亏的事情,张不开口。一直到星期天下午要走了,不能再拖延了,我的嘴唇嗫嚅着,终于费劲地说出学校要收伙食费的事情。母亲总是没有好脸,嗔斥说,要钱!就知道要钱!养了你们一群讨债鬼!说完才不情愿地将钱甩给我。仿佛她从没有抚养我的义务。我为此感受到了深深的屈辱。我总在想,什么时候我能自己挣钱就好了,我绝不会向她再要一分钱。

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这样。抚养未成年的孩子难道不是父母的义务吗?把我当成一个小丫鬟,支使我干这干那的时候,打我骂我的时候,为什么那样理直气壮?难道就因为她生了我,我就是她的私有财产,就该当她的奴隶和仆人吗?难道小孩子就没有人格尊严吗?

母亲太强势了,我最讨厌她不知道尊重别人的人格尊严,一副自以为是的样子。她一贯正确,她手握真理,她包办代替我的一切,为了让我早点放学回家做家务,她不允许我报名参加学校里组织的课外舞蹈小组。她不许我有任何自由意志,更不许有一点点反抗。她要我往东,我就不敢往西。她扼杀了我说话的权利,她数落我的时候,绝不允许我还嘴,我若是争辩,她命令我闭嘴。我若顶撞她,她会打我打得更狠。她一点儿也不给我留面子,不断用刻薄的语言打击我,甚至当着邻居的面一桩桩一件件反复数落着我的缺点和无能,丝毫不顾忌我的心理感受。她让我从小就觉得自己是个傻瓜笨蛋,一无是处,无地自容。她用自己的强势和暴政将我塑造成了一个自卑懦弱的人。而她还要继续嘲笑我的懦弱,经常骂我没出息。

直到我参加工作,经济独立以后,情况才有了改善。我离开家以后,母亲似乎才切身感受到我在家的作用。她对邻居说,我家大闺女在家的时候,我也不觉得她能干什么,但是她走了以后我才发现,家里什么事情都没人做了,我才知道原来她在家是很顶事的呀!

她想让妹妹学我的样子帮她做家务。但妹妹性格比我刚烈,不听她的,有时还会奋起反抗,她很生气。强势的母亲并不喜欢强势的孩子,母亲和妹妹之间不断发生争执,吵架。我周末回家,母亲开始在我面前不断数落妹妹多么不听话,言语间还赞扬我的温顺和听话。她也不想一想,她又喜欢温顺和懦弱听话的孩子,又想让自己的子女有出息?这分明是一个悖论。

弟弟最小,又是个男孩子,母亲并不要求他多做家务,所以矛盾不算多。但母亲的强势还是在他身上产生了影响。弟弟虽然话不多,但是很有幽默天分,有时会讲笑话逗乐。但母亲不允许,总是板起脸教训他,骂他没正经。弄得弟弟很扫兴,后来在家也不愿多说话了。

母亲就像是一个暴君,用残酷的暴政和专制,扼杀着孩子们可贵的个性和心灵的自由。她的威严让我们从小就体验到了战战兢兢的恐惧。我至今还能回想起当年可笑而可悲的一幕。有一次,我和弟弟妹妹正围坐在屋子中央的小桌上吃饭。母亲不知为什么,生了气要追着打我。我放下饭碗绕着桌子躲避,五岁的妹妹和三岁的弟弟,见状吓得不知所措,也跟在我后面跑起来。母亲在后面举着笤帚追我们,四个人就像在环形跑道上赛跑一样滑稽。母亲见状,只好放下手中的笤帚苦笑。多年以后,我和弟弟妹妹还讲起这好笑的故事,犹如一幕含泪的情景剧。

母亲的行为也无形中影响了我。她不在家的时候,我也开始打骂弟弟妹妹。弟弟妹妹晚上回来向母亲告状。母亲听了很生气。又把我打一顿。还教训我说,你算什么东西?还轮到你来打?其实这种以暴制暴的情绪,多半是受了母亲的传染,想找个地方转移发泄而已。

棍棒之下,我变成了一个猥琐的孩子,在外面受了气,也只会流泪,明知道是自己有理的事情,也不敢去争辩,更不敢反抗。

走向社会以后,我因为性格的懦弱,吃了不少苦头。也因为盲目的听话,走了许多弯路。后来我才深深的体会到,一个人的独立思考能力是多么重要。无原则的听话和温顺,只会造就更多的奴才和庸人。只有保持个性和创造力,才能真正做到自立自强。

痛定思痛,因为有了童年时心灵上的痛苦体验,所以从自己有了孩子以后,我就下定决心,一定做一个开明家长,即便孩子有错,也是说服,批评,教育,决不用暴政的方式打骂孩子。

著名哲学家雅斯贝尔斯在他的《什么是教育》中写道:“教育的本质意味着:一棵树摇动一棵树,一朵云推动一朵云,一个灵魂唤醒一个灵魂。”

我相信,爱的教育才是最好的教育。如果真的爱孩子就要尊重孩子的人格,给孩子心灵的自由和说话的权利。决不能像母亲那样,以爱为名而施以暴政。

说了母亲的这么多坏话,我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母亲毕竟是母亲。她的暴戾也并不能抹杀她对我们的爱意和恩情。她毕竟生养和抚育了我们。而且在她晚年的时候,她对自己过去的言行也很有忏悔之意。晚年的母亲变得越来越慈祥,就像一个小孩子,对我越来越依赖,有时甚至在我面前撒娇。倒好像我是母亲,她是女儿一样。每当我在报纸上发表了诗歌,她会拿着报纸给邻居看,很有几分炫耀和自豪的意味。她说,前30年看父敬子,后30年看子敬父。看得出来,她在为自己的子女有点滴进步而骄傲。

母亲活着的时候,我也没有感觉什么,可是当她永远离开我去了天国之后,每逢家里有了好吃的,我总在想,要是母亲在多好,可以给她吃一点。想到永远没有孝顺她的机会了,心里不由得涌起”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无限伤感。

我从内心里深深的热爱着母亲。其实母亲骨子里是一个很善良的人,她是一个非常敬业的乡村小学教师,曾经无私的帮助过许多上不起学的学生完成学业。她的许多学生在她晚年时还常来看她,表达爱戴和尊敬。我有时也觉得很奇怪,她在家表现的很暴力,为什么对她的学生却很有爱心?

最初动笔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本来是想写写母亲的优点,却不由自主的控诉起了她的暴政。普天之下记述母亲的文章有千千万万,多数都是歌颂慈母。而我却忤逆地写下了这些冒犯的文字,但愿读者不要误解。我并不是一个小心眼儿的人一直在记恨母亲,我只是想用自己的心灵体验告诫天下的父母,不要为了图自己的一时口舌之快,简单粗暴地在孩子的心灵上留下伤痕。即使孩子做错了事,也要耐心的说服教育。首先要把孩子当作一个有独立尊严的生命个体来对待。无论年龄大小,人格是平等的,在一个有民主氛围家庭长大的的孩子,在精神上才能更自信,更有生命活力,更有创造力。原生家庭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刻的,一个人的童年经历,会决定他的性格,甚至影响他一生的命运。

这篇文章的题目,我原本想叫《母亲的暴政》,但似乎感觉有些不妥,甚至显得有点大逆不道。于是改成了现在这样。母亲,远在天国的母亲,倘若上天有灵,您看了我这篇似乎有些不敬的小文,不知心里会作何感想?也不知读者们能否理解我复杂的心情。但它确实都是真话。我也知道,如今的世界,说真话确实是很有些难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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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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