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半橘子

文/冯连伟

菊暗荷枯一夜霜。新苞绿叶照林光。竹篱茅舍出青黄。

香雾噀人惊半破，清泉流齿怯初尝。吴姬三日手犹香。

—苏轼《咏橘》

10岁以前，我没见过桔子，更无从谈起吃过桔子了。

我第一次见到桔子并吃上桔子是我10岁那年的冬天。

记得那天下午放学后，我穿着透风的破棉裤几乎是一路小跑往家赶，因为从头天下午回家就没见到娘，听二姐说娘又被人叫去给接生孩子去了。娘是村里的妇女主任兼接生员，不论春夏秋冬刮风下雨白天黑夜，娘是随叫随到。苦的是娘不在家我们只能干吃煎饼卷咸菜了。回家的路上我就盘算好了，回家先用煎饼卷大葱，上锅屋里小油罐蘸上一匙子猪荤油，最好配上几个盐粒，先填填肚子别让它咕咕叫了。

推开屋门就看到娘在堂屋里，虽然是一脸疲倦，见了我却是满脸的笑容。娘先是按照我的要求给我卷了煎饼，在我吃煎饼的时候，娘从怀里摸出了一个黄色的圆圆的像小灯笼般的水果递到了我的手上，用手一摸，软软的，我一脸欣喜惊奇又懵懵懂懂的表情，不知道拿来手里的这不是苹果不是杏不是梨的水果是什么，这时娘笑着说：“这叫桔子，把皮扒了，吃里面的桔瓣，快吃吧，可甜了，娘夜来（乡音昨天）在你大叔家已经吃过了。”

我小心翼翼地扒开了桔子皮，看到里面的桔瓣像月牙一样围坐在一起，好像在开会。桔瓣又黄又嫩，一股沁人心脾的香味扑鼻而来。我掰下一瓣放到口中，酸酸的，甜甜的，凉凉的，真好吃。

扒下的一小块桔皮，颜色黄黄的，我放在手上反反正正看了好几遍，放到嘴里咬了一下，有点苦味，但也没舍得扔，放到鼻子闻一闻，还是有一股清香味。

那天晚上吃饭前，娘又从怀里摸出半个桔子，父亲和哥哥姐姐每人都分到了一瓣橘子，从此，他们也可以对外人骄傲地说吃过桔子了。

娘的这一个半桔子是她去接生孩子的主家给的。这个主家男主人我得叫大叔，他是抗美援朝立过功的三等甲级残废军人，被安置在县农机局工作，但全家只有他一个人在城里上班，老婆孩子都在农村，和我家同属第一生产队。这次是大叔的儿媳妇生孩子，大婶子给我娘两个桔子，娘也是第一次见桔子吃桔子，这样的稀罕物，她拿到手的那一刻心里自然想的是她的孩子如果能吃上该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当着大婶子的面也不好意思就把两个桔子装起来，狠狠心吃了一瓣，然后就把那一半桔子和那个完整的桔子放到棉袄里了。其实大婶子都看到了，她也很理解，她也想多给娘两个让她捎回家，可当时对她家来说大叔买回的桔子也是很少的几个，能给娘两个桔子已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了，毕竟娘给她儿媳妇接生这个孩子也是一天一夜没合眼呀。

这第一次吃到桔子的情景深深地刻在我的脑海里，记得当时我就下决心等将来有钱了，一定买好多好多的桔子，让爹娘和哥姐都吃个够。

因为这第一次吃的桔子是大叔买的大婶子给的，我对大叔大婶的好感度和亲近度立即增大了许多，后来大叔大婶生病的时候，我专门买了桔子罐头去看望他们。后来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了，大叔在县城里自己开了农机商场干经理，我去看他时又说起第一次吃桔子的事，大叔慈祥地笑着对我说：“侄啊，那时我们国家物品不丰富，流通渠道不畅，我虽然是咱村里吃公家饭的，其实我买回家的桔子我自己一个也没舍得吃啊。现在想吃什么有什么，但无论什么时候都别忘了本啊。”

我知道，大叔说的别忘了本就是告诫我别忘了自己是个农民的孩子，无论走到哪里无论干什么工作，不能忘了自己生长的根，不能忘了乡亲，不能忘了父母亲人啊。

上世纪八十年代农村实行生产责任制后，父亲就在离家二里多路的洪瑞车站旁摆起了水果摊。每到桔子成熟的季节，父亲都是进城批发桔子，家里的亲人自然近水楼台，随时可以吃上桔子。每每拿起桔子的时候，我的眼前总是会浮现出娘那次从怀里摸出桔子递到我手上的情景。

可怜天下父母心啊！这个世界上给儿女最无私的爱唯有爹娘；最能包容儿女一切的也唯有爹和娘。对儿女来说，人生最大的遗憾当是“子欲孝而亲不待”。当我还是20多岁的不知尽孝的嫩娃时，父亲就告别了这个世界，父亲合上他那不甘心离开人世间的双眼时，我还奔波在出发京城的路上。

人生总是留下诸多的遗憾。爹走了，娘还在，我们姊妹下决心让娘能够幸福地度过晚年，往百岁老人的行列里迈进。愿望很美好，现实很骨感，娘八十八岁的秋天告别了她的亲人到天堂与爹去相聚，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娘临终前最后品尝到的水果的味道是我的儿子从云南带回来的桔子，我把桔瓣挤出的桔汁滴到娘的口中，娘最后一次睁开眼睛砸了砸嘴，我想娘尝到了桔子的味道了，因为从她脑梗之日起已经500多天一直是靠鼻饲维持进食的，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亲口尝到人间烟火味了。

娘啊，没有如果啊。如果你还活着，我会买很多很多的桔子放在你的跟前，你想吃哪个吃哪个，想吃几个吃几个。

依然难忘，娘从怀里摸出的当时我叫不上名的桔子。

壹点号 似水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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