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朋友，被困在了温州的城市阳台

温州城市阳台在哪呢？不是温州城区的伙伴可能不知道，这是温州的一座地标建筑，位于温州CBD的核心位置，虽然高度一般，但可以360度眺望江景及城景。城市阳台也是亚运火炬温州传递的终点站，可见其地位。

就在这个地方，小V和他的朋友们被困住了。

“在这里。”小V站在城市阳台的一处栏杆边，向我挥手。他个子不高，背着包，每次见到我都是笑意盈盈。所以，有时我觉得他还像个孩子。

“他们派来了一百来人，把我们这几个店铺都给砸了。”小V带着我边走边说。一个不远处的保安，警惕性的站了起来，看着我们。

“他们现在24小时派人盯着我们。”小V继续说道。

小V所说的“他们”，指的是温州城发。温州城发集团于2020年1月挂牌，是原城投集团为主体，并入了名城集团、体投集团和教投集团。

作为温州门面的滨江商务区（CBD），一直是委托给温州城发（原温州城投，下同）建设的，属地鹿城区更多是配合。从会展中心、香格里拉这些老建筑算起，温州城发已经苦心开发温州CBD已经20年，至今仍是初具雏形。

由于开发建设太慢，城发集团挂牌的第一年，也就是2020年，突然宣布在CBD的核心地块建设海鲜大排档街区。一排排简易房式的大排档，与周围已经建成的高楼大厦格格不入，就像拉芳舍当年咖啡馆里吃炒螺蛳一样，极具温州特色。

也就是在2020年，距离大排档只有数百米远的城市阳台项目也启动了建设。一手抓下里巴人的大排档，一手抓阳春白雪的城市阳台，城发集团真是雅俗共赏。

小V刚跟我说要参与城市阳台商业项目的时候，我是持保留态度的，因为那个地方没人气。尤其是到了晚上，没有任何的街区可以逛，只有瓯江畔跑步闲逛的一些路人。搞了二十年也就这样，来个城市阳台能有多大号召力呢？

后来听说物业还是城发集团自持运营的时候，我的担忧更添了几分，因为城发没什么商业体成功运营的经验。温州上一个著名的商业建筑大败笔，就是当时名城集团（也已经并入城发）所主导的名城广场，糟蹋了温州市中心一块宝贵的好地。

但是，在投资家乡项目的情怀下，在城发免租期的诱惑下，小V和他的朋友们还是入局了。

他们有的是家里颇有根基的创二代，有的是已有事业基础的新生代，有的是支持年轻人项目的老生意人。其中一半以上是在北京、上海、西安等地的温商。

城市阳台地下商业项目，面积6664平米，大致分为东侧的艺术板块和西侧的运动板块。运动板块主要就是由小V和他的七个朋友承包了，一共投资了2000多万，小V个人实际投了700多万。

小V之前在文成等地有过失败的项目。我曾建议他不要搞这种大项目了，跟政府搞关系，跟社会打交道，他显嫩了。

他说，他确实不善礼尚往来、人情世故，尽管他知道在温州做事，这方面很重要。

后来有一次，他还呵呵跟我说：“当初我文成那个项目，不是有村干部承包了碎石嘛。他当初提着一袋的现金感谢我，还好我没收，不然他进去了，还要连累我。”

在文成项目折戟之后，他一度非常迷惘，对于自己要做什么，以及自己是否具有这样的能力。但他知道，他是热爱体育事业的，所以后来又找了相对成熟的大哥，跟着他们一起搞了滑雪场，射击馆之类。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这些项目他后来陆续退出了。

他想搞个自己主导的项目。不幸，城市阳台进入了他的视线。

根据官方发布的信息，2022年3月31日，城市阳台举行交铺仪式，城发相关负责人郑总在现场表示：

相信这里聚齐七大品质温商，必将成为“提人气、聚人气”的温州商业魅力标杆。

原文点击：交铺啦！温州城市阳台地下商业正式按下室内装修键！

此后本地媒体关于城市阳台的报道不断，又什么店铺开业了，又什么活动举行了，城发和商户也得到了短暂的蜜月期。

然而，一颗深水炸弹已经埋下，那就是消防。

城发集团在交付商铺的时候，项目主体是没有经过消防验收的，水、电、空调、新风系统、消防设备什么的都还是缺位。但是作为标志性项目，各级领导时不时来视察。为了政绩，城发决定绕开常规程序，先行让商铺装修开业，承诺后补消防等程序。

小V向我展示了一份城发全资子公司滨江建设发给住建部门的一份消防审批资料缺项的承诺函，因为涉及到个别领导信息，故不在这里公布。以我高超的语文水平总结承诺函内容，就一句话：

这个项目很重要，领导很重视，要在（2022）7月1日开业。商户申报装修消防审批缺材料，请贵局通融，后续补办程序我们一定配合到底。

商户们在城发的催促下和承诺下，匆忙装修，东赶西赶，也没能在7月1日开业，但是终于在10月1日勉强开业了，配合他们演了一出戏。

停车场系统屡出故障，电梯三天两头罢工，商场导视系统缺失等等，持续了几个月，让消费者和商户苦不堪言。

然而，真正的大问题还在后头。2023年2月，那颗一年前就埋下的深水炸弹响了，鹿城消防部门对城发下达通知，认定城市阳台消防违规，要求停业整改。

如此情况，城发就要求全体商户停业，无条件配合消防整改。鹿城市场监督管理局也前来查封了商场。

面对强势的城发和有关部门，商户们也只得配合整改。但是整改了一次又一次，城发的标准不断在变化，把商户折腾了半年多，消防还是通过不了。

2023年9月，亚运会临近，鹿城消防部门再次发函给城发，指出：“城市阳台作为本次亚运传递的终点，社会高度关注，商场未经营业前消防安全检查擅自投入使用”，如果发生险情，“后果极其严重”。

后来商户们了解到，城市阳台消防始终通不过的原因，不仅是在商户的私有区域，更是在城发的公有区域。

如果公有区域要改造达到消防标准，就要对现有多家店铺进行破坏性整改。被迫停业半年多已经损失巨大，现在要商户拆掉数百万的装修，商户这下不配合了。双方僵持不下。

因为马上要举办亚运会了，城发这时候也不敢跟商户来硬的，于是坐等时机。

亚运会结束不久后，2023年11月29日的夜里，突然出现了一百来个保安及不明身份的人员，清场并封锁了城市阳台，开始强拆商铺。为了和谐社会观感，我暂时不放这段剧情的相关视频，只放三张温和的照片。

这波操作震惊了商户，法治下的中国，一个国企还能这样？

我问小V，你们当时报警了吗？

他说报警了，因为与城发的纠纷，2023年3月份开始就有商户的报警记录。派出所累计出警不下十次了，但是没有一次给予立案，也不给不予立案通知书。只有街道的一个负责人，帮商户说了几句公道话，说强拆需要消防和行政执法局的人一起过来，城发没这个权力。

但是正县级的城发显然不把街道放在眼里，认为自己有这个权力，置法治温州而不顾。

关于消防责任的争议，温州本土的《科林维权热线》也有三篇相关报道。参见：

这个“重点招商项目”被指消防没过关就要求商铺开业，一句“林总帮帮忙”让商户们进退两难！

无法正常开业！商户拟将国企告上法庭，市区这个“重点招商项目”到底该如何破局?

重点招商项目“翻车”，温州商户叹千万资产“泡汤”，涉事国企做出回应！

在这些报道里，城发负责人最终只承认监管不到位，沟通不及时，把一切责任推给了商户。当然这些报道显然也不敢提及强拆等敏感内容。

脸不红，心不跳，脸皮厚得可以藏跳蚤。

你们要是不大力支持商户违规开业，你们领导会去参加开业仪式？商户还能撬开商场大门自己装修营业？商户跟你们各个负责人的聊天记录要不要晒出来？

2022年3月的交铺仪式上，城发负责人郑总口中的“七大品质温商”，去采访采访，他们这两年在城市阳台到底经历了什么？现在是如何的心情？

采访他们之前，我们继续聊后续的故事。

小V说，城发真的是太不专业了，即使自己拆的，自己改的，过了不久好像还是通不过消防，又过来拆了自己改的东西，然后再改。

“他们糟蹋商户的钱，也糟蹋国家的钱。”

小V还说，自己始终想不明白，为什么城发的人宁愿大动干戈，也不好好找商户商量赔偿。

“我们认亏一部分也就罢了，但是不能全部的亏让我们吃啊，责任本来就在他们。我们配合他们开业，我们配合他们停业，都很配合。”

我跟他说了问题的关键：

因为没人愿意承担责任。

给你们商户巨额赔偿，凭什么？是要承认工作失职吗？去背国有资产流失的锅吗？

谁出来跟商户协商赔偿，谁就要承认这个责任。这是他们死不认错的根本原因。

小V这才恍悟，赞同我的说法。

他说，他们向市里、省里多个渠道反映问题，但是最后皮球都踢回到了城发。

“我们投诉城发，居然是让城发答复我们？这怎么搞？”

无奈之下，小V和朋友们聘请了几个律师，以青田乐园、年轻力量、北京艺德等三个签约公司主体的名义，起诉了城发，包括负责具体运营的温州市城建资产经营管理有限公司和母公司温州市城市建设发展集团有限公司。

比预料要好的是，鹿城法院根据商户们资产保全的请求，冻结了城发的两个银行账户。

法院并不明显站在城发一边，让商户们看到了一些希望。但是他们听说城发已经动用各种关系找领导，内心还是忐忑不安。

我跟商户们说：他们都代表公家，关系比你们强也是正常的，而且诉讼期限非常漫长。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诉讼当作谈判的筹码，促使他们跟你们调解。除非有人出来背锅，不然直接赔偿你们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你们跟城发还有其他项目合作，可以让城发在其他项目上让利，最差最差也可以争取更多的免租期。

他们感觉有道理，刚好其中一个股东（姑且叫他Z先生），有一个滑雪场项目，一直在跟城发谈并购事宜。

我的这个好心建议，结果可能办成了坏事。

不久后小V告诉我，Z先生私底下找城发协商，不顾其他股东的反对，把青田乐园的起诉状给撤回来了。

“我不知道具体怎么协商的，当初起诉时Z先生很积极，但现在突然撤诉认亏，显你说他们背后谈了什么交易？”

“青田乐园名义上是他的企业，但这次投资我们只是借他的企业通道，他本人实际投资额占比只有零头，他居然不顾我们其他股东反对，单独去撤诉了。”

小V本就疲惫不堪，现在觉得被兄弟背叛，又感到愤怒沮丧。

在三家企业发起2000万资产保全的诉讼当中，青田乐园就占了1200万。这一撤诉，原本冻结的大部分资产又被解封。让这批合伙人陷入了更加被动的局面，律师团也一时蒙蔽了。原本有点着急的城发又开始冷落起商户来。

“你们要团结啊，本来就很难打的官司，你们内讧还怎么打？”律师只能无助的呐喊。

可是从我了解的情况看，Z先生显然已经做好了独立出走的充分准备，不再顾及与合伙人的关系。几年前我在交流接触当中就意识到，小V跟Z先生比，还是太嫩了。

聊了许久，小V无力地瘫在椅子上，说自己这几年很努力的想做一些事，但最终收获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的教训，现在又困在了温州一个地标项目里，还带了这么多兄弟朋友入坑。他自嘲地笑笑。

听说我马上要去新加坡、霍尔果斯出差，他说也想出去看看，可能温州也不适合他呆了，但又说城市阳台的事没有解决完，干啥事都没心情。

临走的时候，他送我出来，我们再次上了城市阳台看看。他那不高的个子，站在城市阳台的边缘，失神的望着瓯江。冷风吹过，岁月爬上了他的脸。

我不知道他多少次站在这了。

《被困在城市阳台的年轻人》 牛三AI作图

我说要走了，小V突然跟我说：“我手上还有个项目，你帮我看看？就在老的东屿发电厂那边...”

我说：“打住，你怎么还想搞这类项目？吃的亏还不够吗？”

他说：“还是想在温州搞点事情出来嘛，那听你的，先不搞了不搞了。”

我叫他好好反思，他说好的好的，又露出了他标志性的微笑。

夜幕下的瓯江潮水，看不清容颜，但愿她能以母亲河的温柔，善待这些想为家乡做点事的年轻人。

后记：

一个体制内的朋友得知我要写这篇文章，说：“你这文章会影响温州营商环境的，估计活不了多久。”

我说：“不是我文章影响了温州的营商环境，是城发们的乱作为影响了温州的营商环境。”

而最好的营商环境，就是法治。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已经从新加坡回来了，这个面积只有温州1/16的弹丸之地，之所以成为亚洲之光，法治是其灵魂。

我不仅为朋友而写，也为法治温州而写。

不管最终的司法结果如何，一个温州地标型建筑，亚运火炬的终点站，在城发建设管理下，闹出如此大的集体纠纷，不该有人出来负责吗？

多平台同名账号：浙江合伙人。

作者：牛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