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丨李长廷：倒影

倒影

文/李长廷

皓月当空的这个晚上，我独坐在小区内清粼粼一口池塘边乘凉。周边是一丛密密匝匝竹林，月光透过竹林如雨点般洒落下来，洒落在我周身，我就成了一只蛰伏的花豹。

但我全然没有关注这些，我在聚精会神，欣赏池塘里的一轮皓月。

是的，池塘里这时正有一轮皓月，在水波里晃荡，像谁在用水漂洗一只玉盘。玉盘的周遭有淡淡的几缕白云萦绕，随水波起伏荡漾。这时我抬头瞭望夜空，原来池塘里的一轮皓月，恰恰就是夜空中那轮皓月的倒影。晧月倒映在水中，初始的感觉，倒好像是谁用摄像机，将茫茫广宇的那轮皓月拍摄了下来，然后作为一件美妙绝伦的艺术品，镶嵌在池塘这面镜框上，在天地间展出。我有幸欣赏了这幅杰作。

仰头与低头之间，我发现天上的一轮皓月与水中的一轮皓月，几乎如出一辙，只是所处位置不同而已。但看仔细了，天上的一轮毕竟渺远不可及，如高悬的一面明镜；而水中的一轮，如此临近，临近如贴身，看去水灵灵的，近似出水芙蓉，似乎让人生出一种欲望，恨不能扑翻身进入水中触摸一番，以了却心头的执爱之情。

忽然我就想起来小时候读过的一篇课文，叫猴子捞月。一群猴子见井里有一个月亮，以为月亮掉井里了，慌得什么似的，立马齐心协力，一只接一只将身子连贯起来，你拽住了我的一双脚，我又拽住了它的一双脚，这样十只八只倒叠罗汉似的，一门心思去井里打捞月亮去。那时我的同学中，有的已像个小大人，觉得猴子的这种行为天真得可爱，也愚笨得可爱，于是忍俊不禁。我对这事是很顶真的，觉得这些猴子责任心尤其可嘉，自己如果在场，说不定也愿意加入猴子的行列，义不容辞下井里打捞月亮去，毕竟月亮掉井里了，搁谁谁都揪心。虽然我心里似乎也有点明白，井里的那轮皓月不过是个虚幻的倒影，但我绝不去哂笑猴子的缺少见识，我以为这是极应该去做的一件事情。

我想猴子捞月这件事，大抵就是我们今天所言说的所谓童趣。童趣无关乎见识。有诗人面对皎好月光，反复吟哦说：天上一个月亮，水里一个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里，水里的月亮在天上。凡诗人都具有一颗可爱的童心。唯童心不泯，以一双纯真的眼睛看世界，才会看出生活中一些情趣。

这个晚上，为着一轮皓月在水中的倒影，硬生生将我折腾到半夜方才拢屋休息。而这个晚上的梦中，我的脑海里，交替出现的，自然便是那轮皓月，一时高悬在天上，一时漂浮在水里，弄的我一整夜应接不暇。

之后这口池塘便成了我梦幻中的银幕，成了我时时光临欣赏天地间一场精彩演出的打卡地。我原来消遣日子的方法，就是不厌其烦看手机上的一些短视频，对上面光怪陆离五光十色的一些画面颇觉有趣。可现在两相对照，倒觉得这口池塘里的视频，其可观的程度，比起手机上的不知胜过多少倍。晚上的一轮皓月自不必说了，就是大白天，只要天气晴好，池塘里的影像，也是够魔幻的。我注意到池塘岸边那些亭台楼阁，那些草木花卉，垂柳，芭蕉，秀竹，还有天上的白云，以及前前后后路过的飞鸟，它们的倩影，一律都有成为水中倒影的可能，都有被池塘录制下来，然后经过剪辑，最后弄成视频的可能。手机里的小视频看来看去终有拼凑之嫌，人为痕迹太重。池塘里的视频往往是自然天成，没有一丝人为添加的痕迹，渐渐被偏爱并不奇怪。你看那些鱼，它们原先分明是在水里游弋着的，因为有了树的倒影，有了云的倒影，又有了亭台楼阁的倒影，这时鱼的游弋，就成了鸟的飞翔，好像它们忽然生出了双翅，像鸟一样在白云间飞来飞去，在树梢上飞来飞去。而天空中飞掠而过的鸟们，此刻却成了池中的鱼，在水中极轻快地掠过，掀起一阵一阵的微波，如云的漂浮。更有趣的是，当晩上的满天繁星播撒在水中，那如珍珠般闪烁的一池光斑，简直要叫你睁不开眼睛！当你看到这种种景象，你绝对会和我一样被惊诧到，并身临其境地领会到大自然的创造力。

亭台楼阁，草木花卉，白云飞鸟，这些平时看惯了的风景，一旦成为水中倒影，它们所展示出来的美，与它们在岸上所展示出来的美，是如此地截然不同。看看那棵垂柳，伫立在岸上时，它的婀娜多姿，是全靠了风的助力。即便有风助力，也还是不能脱出世俗之气。可当它的倩影一旦挪移去了水中，仿若生命有了灵魂，这时候伴着水波舞动起来，那个百媚千娇的样子，朦朦胧胧中，看去仿若唐宫里那个杨贵妃在秀身段呢。

若是天地清明的秋天，低头一汪碧水，抬头一片蓝天，这时候我们脱口而出的一个形容词，绝对是水天一色。就是说头上的一片蓝天与水中的一片蓝天相互映衬，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化为一个整体了。天空虽广阔无垠，但一个小小池塘或一段短短河湾，是满可以将其容纳进去的，并将其最精彩部分剪裁下来据为己有的。

这样看来，水底是有另一个天空、另一个世界的。水底的天空水底的世界虽然是陆地上现实世界的反映，但它似乎比陆地世界更濡润，更丰富多彩，更具魅力。

此时此刻，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想到了文学。弄了一辈子文学，可是当有人问我什么是文学时，我却张口结舌，无以作答。但现在我可以明确告诉他：如果生活是岸上的风景，文学就是水中的倒影。

所有现实世界实实在在的风景，诸如成片的林木，芬芳的花草，高低错落的山峦和各种特色各具建筑物，以及头顶的云岚飞鸟，晚间的满天繁星或一轮皓月。以及，穿插其间的万物之灵的人类。如果这些真实的存在物一旦进入水中，成了倒影，这时你就会发现，它们经过了水的洗礼，颜值明显起了质的变化。虽然树还是树，花还是花，云还是云，星星月亮还是星星月亮，可它们分明被艺术化处理了，也就是作了艺术加工了。它们的形象被升华了，它们的美被升华了。看起来不仅更有韵味，也更有内涵，更具艺术品质，甚至更能诱惑人心。它们成了另一棵树，另一朵花，另一片云彩。也就是说，如果现实的树木花草，以及云彩星星月亮是我们所定义的原始生活，那么，它们在水中的倒影便成了文学艺术。

但这绝不是简单的仿制，不是复制品。是绝对的再创造，或曰再创作。

所以我们说，文学艺术来源于生活，但不是照搬生活，而是更加高于生活。

所以我们又说，所有文学艺术就是我们日常生活的倒影。

原来，生活与文学艺术之间，无非是多了一层水的浸润。

如此而已。

李长廷，男，永州市宁远县人，1940年生，永州市文联原主席。1970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曾涉猎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曲艺等多种文学样式的创作，已出版《苍山·野水·故事》《山居随笔》《文艺湘军百家文库·李长廷卷》及长篇历史小说《南行志异》和中短篇小说集《田野的回声》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