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司马迁醒来，他以为已在另一个世界，竖立在一旁的行刑架却提醒他，自己仍身处蚕室，并且挨了一刀。血迹早已擦干，伤口也被小心地包扎。但司马迁记得宫中的太监说过，很多人没能挺过最开始的这一关，他们或因大出血而死，或死于伤口感染。能活下来本身就是一种幸运。

司马迁想着上天确实眷顾他，要他履行完自己的使命。他反复咀嚼这个词语，突然感受到了无限的重量。

回顾使命

他开始回顾自己的使命，从司马迁记事起，父亲就反复地告诫他：我们司马氏是史官，是从颛顼时代开始传承的史官，那个时候没有长安，也没有洛阳，更没有汉朝，甚至还没有尧舜禹，但我们司马氏的先祖就已经肩负起史官的职责了……

在父亲的期望下，司马迁自幼埋头苦读诸子典籍，那些晦涩难懂的词句，他能轻松释义，周围人都称之为神童。再后来父亲非常郑重地告诉他：周公死后五百年有了孔子，孔子续写了他的精神和思想；从孔子到现在又过去了五百年，是时候有人继承孔子的事业了。这样的重任，天然地就应该由我们史官来完成。我打算写一本史书，从三皇五帝开始一直到今天。如果我死了还没写完，就交给你来写。记住了吗？这就是我们司马氏的使命……

他也渐渐地了解并明晰了家族的历史，从那一刻起，这个使命已经与他的血肉与骨髓融为一体了。二十岁后父亲让他游历天下，去为未来的写作积累素材。回到长安后，司马迁当了一名郎官，奉朝廷之命出使西南夷，穿越今天的四川，一直到达云南。可等他回朝廷复命时，却得知父亲身患重病，将不久于人世。

临终前父亲拉着司马迁的手说：我的这本书还没有写，就交给你了。我死后你一定会继承史官之职，也一定要写完这本书！

“明主贤君，忠臣义士，他们的故事，千万不要让其中断在我们手里，你都一定要写下来。记住这是我们家族的使命！

想起使命的由来，司马迁又暗中觉得自己多了一些活下去的意义。他勉强站起来走出门，等他一步步挪到家，见到妻儿热切又悲伤的眼睛，他第一次泪雨滂沱。

专注写作

几天后皇帝命人来传召他，但并未提及之前的刑罚，仿佛此事从未发生，只是淡淡地告诉他：内廷中书掌管宫中文书档案，如今缺少一位主管，就由他兼职出任，唤作中书令。他终于明白皇帝意识到自己犯了错误，但为了面子，不愿意直接承认，便借此官职，对他稍作弥补。

但在司马迁看来这个职位多少带着一丝嘲讽，因为中书里的职位都是由宦官出任。皇帝的好意似乎又在提醒他：你已经是个阉人了，记住自己的身份。后来他便自嘲说自己和伶人并无本质区别。不过中书令的职位较高，待遇不错，工作相对轻松，而且有机会接触到内廷档案。这样司马迁又有时间续写他那未完成的史书。

回想起答应父亲写书已是十八年前的事。他办完了父亲的丧事，便急忙摊开竹简，准备书写，他曾相信自己是块璞玉，背负使命，又细心雕琢，应如和氏璧，可以换取十五座城池。如今看来，自己仅仅强于泛泛之辈。他只能重新埋进昔日的故纸堆里，去寻找答案。

日子又过了三年，皇帝终于降旨让司马迁接任父亲的太史令，他也终于有机会翻阅之前无法触碰的机密档案。

几年之后，坊间都说太史令司马迁要写一本宏大的史书，忽有一日有位大臣来访，他问了司马迁一个尖锐的问题：孔子所处的时代，社会礼崩乐坏，所以才作《春秋》，留下自己的议论，来衡量世间的礼义标准。如今天子圣明，国家强盛，您写史书又要阐明什么道理呢？

司马迁答道：弘扬天子的圣明，那是主管官员的职责。家父嘱托，要我记下圣明天子和贤人功臣的故事，而不至被埋没。我写作也只是为了这个目的，记述和整理史料，而不是要著书立说。

他的笔触逐渐轻快，笔下的人物也变得丰满起来，他像一个旁观者，平静地叙述着过去曾发生的一切。但这就是自己想要写的史书吗？

司马迁发现自己太过拘谨，一直困顿于父亲临终的嘱托，不敢向前迈出一步，始终在原地徘徊，现在他终于明白，写作并非单调地记录，不是故事汇编。如果不注入自己的思想，就算写的东西再多，也都是空洞的。

不辱使命

圣者固然需要书写，恶人也并非不值得记载，庶民更可以青史留名。父亲想要的是单纯的记录，可现在他知道了，其实自己一直想要书写的，是一本饱含着自己思想的史书。除了工作之外，司马迁谢绝了所有的宾客与拜访，把全部精力都放在了书写上。

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在许多历史人物身上找到了共鸣。司马迁写作的速度越来越快，每天只有闷头书写，方能解除他心中积郁的痛苦。过去十年，他不紧不慢，查阅资料，每一个字都要精打细磨，以为要花上数十年才能定稿。但如今只用了数年时间，《史记》便已接近完成。这让他觉得不可思议，但想想又理所当然。他已经把全部生命灌注进去，写作的速度就如时间一样飞快。

等司马迁在《太史公自序》中落下最后一笔，这本有着五十二万六千五百余字的史书终于定格。它共计一百三十篇，分为十二本纪、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十表和八书。写作时间十五年左右，加上准备时间则有二十多年。

在停笔的一刹那，司马迁并没有太多的喜悦。他第一次拖着残缺的身体，去父亲坟前，告知他史书已成。

接下来他将史书上交朝廷。做完这件事，整个人瘫软下来：他的灵魂早已付诸在史书里，自己的苟延残喘，其实全凭这一个目标而支撑。生活对他已经失去意义，但他终于航行到了黑夜的彼岸。

司马迁迅速地衰老下去，他已经不再关心世间诸事，生命在他身上以可见的速度流逝着，他却不恐惧死亡，甚至盼望着那一天早日到来，彼时他可以重新做人，在下辈子以一个完整的人过完一生。

直到公元前86年左右，司马迁病逝，终年六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