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春山|母亲的花

母亲的花

王琪玖

老家东院墙根下,原先长着一簇玉簪。

惊蛰过后,春分的雨水浸软了坠落的墙土,这时,它那尖尖的,包在紫褐色草衣里的嫩芽,从匍伏的旧叶中钻出来,宛如在母亲温软的臂弯里醒来的婴儿,好奇地打量着已经在它的身旁长得亭亭玉立的芍药,开始含苞的月季,还有那从旧根边儿窜出来的椿芽儿。这时,道沿边儿的菊花,从松软的泥土里伸出绿湛湛的茸茸的叶子,好像跟刚刚醒过来的玉簪打招呼似的,在春风里点头致意。

这簇玉簪大概是新房建起来时就有的吧。记得是一四年秋天,我回家看望父亲,坐在楼门前的窗台下,吸着烟,喝着茶,和父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这年,父亲已经快八十岁了,老态龙钟,连起身都显得艰难。父亲身胚高,体格好,饭量大,做活舍力,年轻时,百十斤的粮食口袋,手一抓就甩上肩膀。可是现在,身体每况愈下,走路颤颤巍巍的,需要扶着椅子,扒着墙了。父亲本来就是个沉默寡言人,现在,越发的没了言语。看着眼前如山摧墙颓的父亲,我不由得黯然神伤。岁月啊,熔铁的炉,吸血的鬼!任你是铁打汉子,铜做的骨头,也经不起几个来回的折腾!看着父亲,我有点难受,准备起身,在院子里走走。就在起身的时候,忽而看见院子东墙根下,蓬蓬的绿叶间,伸出六七根细弯的绿箭,箭头上开着扁长的白色的花,不艳,不俗,有着一种素到极致的淡雅。我没有见过这种花,问父亲,父亲说,那是玉簪,记不起啥时候,你妈从啥地方挖来的。啊!玉簪,是母亲栽的,是母亲的花!

看着眼前的玉簪,我的心猛然颤了一下,母亲,我的母亲,已经去世七年了!七年前,母亲猝然离我而去,临去前的两三个月前,她的腰疾犯了,疼得坐卧不安,夜夜难眠。我曾回富平陪她到医院治疗。几十年的老伤了,手术动不得,敷药不见效,医生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一天天打针消炎,缓解疼痛。看着白发凌乱,疼痛煎熬的母亲,我眼酸心煎,束手无策,只能陪着她,暗自垂泪。只是母亲,有我在身边,她好像安然了许多,不过,每每当我从病房外回来,都看见她扒着门框,在等着我归来,就像我小时候等着母亲那样。她是怕我不辞而别,怕我弃她而去啊!看着母亲那虚肿黄胀的脸,那孩子般求助的眼神,我一再安慰母亲,对她说,你甭怕,我不走,我会陪着你,把病看好!是的,当时,我就是这么想的。但,那时,我刚刚当上学报编辑部主任,刚刚评了教授,儿子毕业求职在即,妻子小病不断,我还兼着两个大学的课哩,公事,家事,大小事,搅成一疙瘩,走不得,留不得,我多么想有孙悟空拔毛分身的本事!我本想让父亲来换我几天,可是,那会儿正是秋收秋播时节,除了要收玉米,旋地种麦,一个老头儿,能把这些顾住就不易了,况且还有羊要饮,鸡要喂。我也想过让大妺云儿来替换我,可云儿既要操心耕地种麦,又要照顾产奶的羊,还有果园的苹果,一个人,恨不得掰成几个人用啊!无奈,只好让弟弟临时替我照顾了几天,可弟弟也是公司里的会计,离开久了,公司也有意见。母亲看弟弟一会儿接个电话,一会儿接个电话,四处求告,不忍心拖累儿女,腰伤还没有好利索,就硬撑着回到家,拖着病驱,一拐一拐地,为洗衣做饭,为日常使用发愁。有几次,父亲打电话来,说是母亲经常无缘无故地流泪,把他守得紧紧地,跟的上上的,一会儿不见就到处找他,一句话说不对就跟他吵架,而且,不论白天黑夜,动不动就瞪痴眼,喃喃地问:“我的娃呢,我的娃都到阿达去了?”听得我泪流满面。然而,家事公事,事事麻缠,我回不去,只好给家里寄钱,再寄钱;给妺妺打电话,再打电话。我时时想着,母亲一辈子刚强,这点病绊不倒她,过几天,过几天把手头事捋顺了,回去一趟,看看我的母亲,我的老妈!

然而,我一直都忙,忙着做事,忙着活人,忙着过自己的小日子!有那么十天半月,父亲不再来电话,我以为家里的事平顺了。没想到,毫无征兆的,母亲和父亲厮跟着来到我西安的家,而且,例外地,母亲主动地提出要住几天。可屋子里窄狭得很,只好买了竹架子床,把父母安顿在我的书房里。我说,唉,让你老两口挤到书房里,真是办法呀。母亲说,自家屋里,住到阿达都舒坦。在那几天里,我发现母亲的腿弯了,行走起来不很方便;我发现,母亲不但动作,就是语言也迟慢得很了。她给我们做饭,做的格外的仔细,菜,是一根根择的,一刀一刀切的;米,是一遍一遍淘的。她给我们叠衣,就像是细数着珍宝似的,一件一件,铺开,用手轻轻地,迟缓地抚着,抚平了,叠起来,再抚着……。

有几次,我发现,母亲常常会有意地或无意地看着我,有时,还会愣了神。有一天晚上,在饭桌上,当我给父亲倒酒时,母亲竟然也要喝酒,她说,让我也尝一下酒是什么滋味。我给她倒了,她喝了,说:“只是个辣,我还以为有多好喝呢!”我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母亲的举止怪怪的,那不是她的性格啊!但是,我还没有多想,直到有一天,母亲好端端地,竟然对我说:“我的娃呀,咱娘俩的缘分尽了!”我听了,大吃一惊,不晓得母亲为啥要说这样的话。我偷偷地问父亲,父亲说,自从前年夏天下大白雨,雷炸到咱屋门前,你母亲就这样了,时不时地说些胡话。我听了,心里微微安些,也没有多想。过了几天,母亲和父亲回去了,我在收拾母亲叠的衣服时发现,衣服中夹了一个红塑料皮儿,那里面,用油笔记着我们姊妺五个的出生年月日,我当时有些好奇,母亲把记着这些的日记本放到我衣服里是啥意思。妻子说,大概是怕你忘了吧,你是老大呀。想想,也是。我猛然记起,母亲临出门前,看着我,出门后,也看着我,直到她走出家属院门,还回头看了我一眼。我是老大,是她的头生子,她是把弟弟妺妺托付给我了呀!可我不知道的是,这时的母亲,已经被腰疾和抑郁症折磨得痛不欲生了!她这次来,是在向我告别,是在她决意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再看一眼她的儿子,她的心头肉,她的骄傲,她的牵挂!而我,这个以灵人快马自诩的家伙,是多么的愚钝,多么的混账啊!我竟没有,竟没有想到,再刚强的人,在生活和疾病的狂风暴雨的摧残下,也会胆战心惊,张皇失措,更何况,母亲,她,她只是一个只会做饭绣花的弱女子啊!

七年了!犹如被救上岸的溺水之人,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把游离的目光集中在眼前的玉簪花上。玉簪花,母亲的花!我要把它带走,把它和父亲一起带走,带到我的家,让我守着它和他,护着它和他。于是,我拿来锄头,小心翼翼地把簇拥着的玉簪分开,把其中的一簇根茎挖出来,用塑料袋裹起来,装在纸盒里。当天,我把这簇根茎和父亲一起带回了我的家,我把父亲安置在专门为他准备的房间,把玉簪根茎埋进了我楼上花园的泥土中。

清明这天,我又回到老家。东墙根下的月季还在,老枝新芽,蓬蓬勃勃;芍药还在,红杆绿叶,叶如掌张;菊花也在,只是刚刚拱出新叶,唯独那簇玉簪不见了。我刚想问父亲,玉簪呢?抬眼望去,窗台前,父亲也不见了,只有那只他坐过的板凳,在寂寂地浴着春光。

2024年4月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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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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