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曹文生:听 雨

听 雨

文 | 曹文生


无处可逃的雨

开窗,落了一片雨。

这雨,与时间纠缠了一个上午了,它静默、沉稳,带着自然的秩序性,另外,它向我们敞开它荒芜的一面:杂乱无章,斜飞、直落,把一个村庄裹进雨水里。我面对着它,像面对着神疼痛的眼泪,每一滴雨,都穿透这辽阔的天空。一路上,跌跌撞撞,与人相遇,与草木相遇,还有一些摔死在大地上。星子从天空而降,摩擦出星火,这雨水呢,也飞跃这么久,身子起火了吗?我没见过一滴起火的雨水,却能感受它的脾气。或安详,或暴虐,或有条不紊,或拖拖拉拉,每一场雨,其实都暗合人性。

在这个尘世,我们总是喜欢仰望高处,我们看见那青黛色的瓦,如今在一场雨里,变得更加深沉,它的颜色暗一点,雨水就亮一点,世界在对比中显得更加丰富多彩。我们抬起头,看见屋檐下的雨水,就这么滴着,“坚韧不拔”,是我对雨滴最好的定义。它就是这样穿透大地上的砖头,谁能想到,这水一样的身子,那么文静,怎么具有这么大的爆发力?我从卑微的事物身上,看到隐藏着的巨大力量,它们足够改变一些事物,包括格局、命运。这辽远的天空,是雨水的子宫,它生出的孩子,那么清亮,那么干净,那么与世无争。雨水落在大地上,汇聚成一条雨水的河流,人生的真谛,就在于“汇聚”二字,草木汇聚成森林,房子汇聚成村庄,人汇聚成社会。我们是汇聚中最卑微的那一部分,活成蚂蚁与昆虫。面对着庄严与壮烈的人间,我们像飞蛾,走在扑火的路上。

听了一上午的雨,滴答滴答,一个上午都这样过去了,我看见雨水将要收尾。

雨停了,所有关于雨水的情绪都终止了。虫子的恐惧,鸟鸣的欢愉,都随着这场雨的结束而恢复平静。我看见一只蜗牛,或者一只蚯蚓,横在大地上。这辽阔的大地,容纳不下它吗?它为何出现在这条路上?还是它没有洞察到人类的无情和残酷吗?这两种生灵,过于相信我们了!我们义无反顾地走过去,毫不顾惜它们的生命,我们走后,那路上死亡的痕迹,就从蜗牛的身子里发出,或许那一声——咔嚓,是世界最为壮烈的语言,起码对于蜗牛是这样的,蚯蚓还在大地上扭一扭身子,做最后的挣扎,我从教室走到餐厅,一路上,不知道遇见多少蚯蚓死亡的身子。它们死得那么卑微,像从来都没发生过,那些学生,走过去的时候,仍然传来欢歌,我不知道怎么去审视这个时刻。内心有些悲痛,却带着尘世的无可奈何,人间就是这样,人心走向太多,我们总在途中迷路。

雨水的青山,像重新生长了一遍的葱茏。草叶清亮,空气的味道也干净极了。我喜欢在雨后,闻人间烟火的味道,闻炊烟的味道,闻青草的味道,闻村庄的味道。它们各自不同,却缠绕在一起,或许,雨后的世界,比雨前更沉重一些,它少了浮躁与漂泊。许多人,因为一场雨而待在屋子里,他们终于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了,譬如掌管饮食,品茶饮酒,把所有有意思的情趣,都一一做了。我喜欢在雨后,闻百家争鸣的气息,谁家的炊烟更重一些,一定是一个懒汉,忘了弄柴,用湿柴去烧火,炊烟出卖了它,而另一家的炊烟,却轻盈多了,它在空中翩翩起舞,像一个善舞的仙子。

雨对应着的是一场酒事。雨水刚湿润了人的不安,就被几两酒水带进另一种灿烂生活。我们在酒桌上,玩着一种赌酒的游戏——吹牛,用骰子,公平地以数字的方式呈现,它是一种理性的道具,被我们的情绪煽动起来。有些人喝高兴了,就兴奋了,开始唱陕北民歌,歌里带着情爱的夸大与张力,只有酒桌上的我们,才是人间的日常,我们相互揣摩,却也揣摩不透另一个肉身。雨水刚停,酒水就乱飞了,许多摇摇晃晃的身子,端坐在酒杯里。我们饮下去的,除了日常的孤独,还有那些消逝与即将盛开的时间。

雨夜,滴穿了孤独

昨夜,雨来了,先淹没了热,再淹没了灯火。

一场雨,开始了长达二十四小时接力地奔跑,它永不停歇,像夸父。它追逐什么?没人知道,可我知道的是,肯定会有一两个喜雨的人,在这个雨夜里,想起荒无人烟的孤独。

雨,那么明澈,却在黑夜里失去了颜色,它被掩盖了的,还有它的一生,谁能想到呢?那么明澈的眼眸,却读不懂一个雨夜。

雨夜,带着忧郁的气质。

我知道,雨水浇灌的长夜,常常暗示出一个尘世抵达不到的幻境,它那么安静,那么干净,每一滴雨,都像斑白的头发,泛着光,却有点落寞。那个坐在屋檐下听雨的猫,刚才还猫成了一团,此刻也不见了。或许,这啪嗒啪嗒的雨声,再也激不起古典的孤独了,灯下白头人,一盏孤灯闻楚角,我们联合在一起绞杀了雨夜的浪漫,现代社会,教给人类最大的手段,就是技术化和实用了,覆盖了诗意与美好。漫长的雨夜,很多人体味着孤独,陷入了失眠。

在雨中,我听到了寂静。任何一种寂静,都需要时间修正吗?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就是这场雨,正下在偌大的寂静里。我听着雨,徐徐地下,把一场意料不到的重量抖落在大地上。雨那么重,可是人间却没有一个物种受伤害。但是落在人心头上的雨,却把一个人的城堡滴透了。一场下在盛夏里的雨水,一场夜雨,其实就是把天空最辽阔的心思下到大地上,它怎么下,怎么落都有一定的章法。它们按照自己的意愿切入在书简上,姿态摇曳,且冷冷有声。我们翻开那么多的古书,都能听到夜雨,不停地落着。

最喜欢蒋婕的《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在夜雨里,喜欢把这首歌打开循环播放。在那惆怅的歌声里,你不是你,我也不是我,我们的雨夜都变得不可复制。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都隐藏在最深的雨里。

这个写词的人,他心里一直有一场雨吗?

或许,在雨中,他才是他。在每一场大雨里,寄存着他的思念、他的温存以及他的失落。我们能听见吗?歌声,又开始循环了,我似乎听见了另一些声音。

关于雨夜,我能写的,或许只有抒情。这个深沉的夜,辽阔得足以安放所有的情绪。天空里有几粒雨的子弹,上了膛,嘭的一下,就把这个漆黑的孤独崩碎了。一滴雨的孤独,就落满窗台,恰好那个失眠的人,遇见它,一个雨夜的故事展开了。在夜雨里,我想起夜雨寄北的灯火。我想,如果是灯火通明,是不是就能把一个夜晚的孤独赶往另一个地方?我想,作家的笔,就是最好的秤,在任何一个漫长的雨夜,当然,也包括这个时刻,称量出孤独的分量。

一个人,真诚地向一种往事忏悔,或许是良心未泯,或许是一种自尊后的感伤。我们把赤裸裸的真相,都摊在一张床上,我们拥有那么多的白纸,等待着书写任何一种开头与结尾,可是发现白纸毫无用处。我们手里的笔呢,是记录那个时刻,还是记录另一种违背良知的奔跑?我们在雨中奔跑。在这个漫长而孤单无助的雨夜,我们遗失了一些美好和良善的时间,哦,时间,才是最大的财富,一些人在时间中活着,又在时间中死去。

我们在雨夜里,看不见星星,看不见月亮。在雨夜,我寻找人生,在一条冒险的路上奔跑。我们在雨夜里营造的那种典雅而诗意的意境都不见了,只有没有星子与月光的夜,验证着时间与孤独。我伸出手,去触摸对面人家漏下来的灯火,可是我抓了一手空。

雨声散落天涯

盛夏的雨声,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喜欢的节奏。

有人爱它的狂野,也有人爱它让一个夏天寂静下来的感觉。更有一些人,对雨声并不热衷,它不喜欢泥泞不堪的盛夏。可是我和他们不同,我爱雨夜滴水的声音,对我来说,每一场雨里隐藏着泥巴与鞋子的约会,每一个鞋印里都藏着深深的喜欢以及与故土相伴的气息。

它汹涌而来,又缓缓而去,让雨声持续到每一具肉体都湿漉漉的。或许,过犹不及,当雨水阻隔人出行时,雨声就成了多余。很多人站在屋檐下,望着天,看着雨,不停地唉声叹气。他们觉得雨水太多了,庄稼也吃不下了。

我不管这些,我喜欢雨,是一个无可救药的听雨者。我站在屋檐下,站在田野,站在山间,站在草木深处,我都能听出不同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再闷一些,便是雨打荷叶的苦楚。

我喜欢雨,更喜欢读雨。我常觉得,喜雨的人多,可是能读出雨的情绪与内蕴的人,可能寥寥无几,我也算一个不合格的人。

我站在那里看雨,看着层出不穷的雨,不知道会不会掏空天空。我想,天空中是不是有个湖泊?这澄净的湖水是不是漏了,才日日不停,夜夜不息。

我看着雨水,心里不停地犯嘀咕。

这雨,总是不停地重复自己,它像解构人间的机器,滴答滴答,把一个白天滴答走了,只剩下雾气腾腾的暮云。然后看见灯火升起,又按捺不住,开始滴答滴答,一盏灯亮了。我相信,每一盏灯,都是这个夜晚的中心,人也是。那个点灯的人,怀揣着白天的故事,却不得不与黑夜的自己相遇,那一张张不同的面孔,在夜晚渐渐清晰起来。

雨夜隐藏着太多人的感情,也隐藏着生活忧郁的气质。城里的雨,下在城里;乡下的雨,下在乡下。它们各自安好,并无交集。我的前半生,一直在乡下与温饱抗衡,我们仰慕雨水中庄稼拔节的声音。它那么轻,却穿透心灵空洞的回声,我在草木面前,欣喜若狂。我的后半生,就活在城里,我躲在屋子里,灯火比乡下更明亮,但是感觉雨水少了诗意,少了那种打通人间的力量。

大洋彼岸,那个叫梭罗的男人,或许也会遇见一场又一场这样的雨。他建筑的木屋,就为了居住吗?或许,听风、听雨也是他生活的一部分。或许,在某一个盛夏,会有连绵不断的雨水,从木屋上滚落下来。这样的雨水,弥漫着自然万物交谈的声音。

在中国,也有一个人,在豆苗地等待雨水缓解一个夏日的饥渴,他们相距甚远,也不在一个时代,但是豆苗里关于雨水的陈述与抒情,是一致的。这两个人,都听雨,懂雨,一个倾心于自然,一个归隐于山林,他们殊途同归,终于在草木里相遇,在一场雨水里相遇。他们都是大地上的主人,都是雨水的倾听者,他们与万物平等,活成了草木的另一种模样。

两个人在雨夜论道,相隔千年,相距万里,却依然可以拥有心灵的交会。

人间有些事情本就这么简单,我们在一生当中,剥除多余繁盛的东西,或许活到最后,就具有了草木般的素心。雨,一次次清洗我们,洗掉我们的污垢,露出被灰尘覆盖着的本心。对每一个喜欢雨的人而言,雨夜论道,谈天说地,煮茶饮酒,都是快乐的另一个走向。

人间尚好,雨声尚好。那个听雨的人,就蹲在屋檐下,像一只熟睡的猫,他的耳朵里,藏满了一个夏天的寂静与孤独。

雨夜,冷冷有声

那些年,读余先生的《听听那冷雨》,总是觉得不太温暖,辜负了这个时代美好。或许,在童年,无论任何时间遇见雨,都觉得是很快乐的事,一个人在雨中欣喜若狂,不停地奔跑,感受雨水的清凉。我时刻想着那个奔跑的影子,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或许,这样雨水的陈述,是一场关于农耕时代的雨。如今,我穿越在大地上,游走在故土和现实之间。每次,我站在窗前听雨,总听见古人遗失的孤独,我捡拾起它,更加孤独了。或许孤独之后,便是另外一种天地,雨落黑石,三声成章。或许,三两点雨水,就足够了,雨声三叠,我们是那个听雨的人,内心丰富欲罢不能。

在这个雨声撕碎人间的黑夜,我听见雨在黑夜里飞。它飞向哪里?我不知道。它轻柔而多情,像前生那个女子丢失掉的部分,它轻拂过我,轻拂过人间。在一个看不见彼此的夜里,我遇见的每一滴雨,都带着情欲,我靠近雨夜,其实就是靠近另一个时间的自己。我知道,我始终都会败给一场夜雨,那种不大却有持续力的雨水。此刻,窗外,雨声这么美。

我想起我远走那年,故土的那场夏雨,比此刻大一些,它浇透了灯火,浇透了故乡所有与我联系的部分,我将要远行,将要与故土做一次告别,没想到,先于我悲伤的,是那一场雨,我是带着雨声离开的,软软的薄膜,包裹着我的行李箱,我把故土按进去,或许,这是最后一次遥望故土了。我再也看不见赌气的庄稼,在一场夜雨里疯长,看谁能早一点抵达另一种饱满。玉米、大豆、芝麻、红薯、高粱,这些耳熟能详的事物,是故乡赋予我的另一种饱满。我一生空空荡荡,只有想起故乡,才觉得如此富有。我在一场夜雨中,打开了中国的院子,那里,有本分的农人以及井井有条的田园。他们在耕田犁地,他们驾车,他们在雨中奔跑,把一场透雨,扔在大地上。

雨声散落下来,我们能接住多少。我看见一场雨,在灯火下泛着光亮,在一生中最耀眼的时刻,它落下去,消逝了。落到大地上的雨水,成了一种盛大的默哀。是节气,让我们找到了家园,我们遇见的每一场夜雨,都是节气生出的孩子。只有喜欢雨夜的人,才会躲在屋子里,一边听雨,一边书写着的故事。我们在一场夜雨中,感受到了灵与肉的升腾,这人间的一场夜雨,改变了多少事物啊。改变了一个远行人的行程,改变了一株庄稼的走向,改变了一条河流的追溯,改变了一个村庄的渊源。

我是一个沉溺于雨声的人,一场夜雨之后,满地的蛙声,成为故乡盛大的开幕,带来了青蛙与山川河流的诉说。我们已离开故乡,还能与青蛙分享什么?是城市深深浅浅的人心,还是摇摆不定的灯火?我知道,我喜欢的,永远是那个乡下,在一场夜雨中复活的蛙鸣的盛宴。我在窗前,听它与雨水相和,或许,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想起故乡,那个在雨中走丢的父亲,我的雨夜,声音带有微薄的悲凉,却一直不间断,把控着家书里的情绪。

说起家书,故乡便清晰起来,那时候,识字人少,每一个写书人,都掌握了故乡的秘密,甜蜜、憎恨、豁达、悲情,都被白纸出卖了,可是他们守口如瓶,硬是把一个村庄的秘密,都藏在肚子里。白天忙于日常的琐事,或许是要把日常衍生的孤独,用劈柴、烧火以及给蔬菜掐尖这些细微的事情分解。父亲总是在雨夜,腋下夹着一瓶酒,虽劣质,但真诚,一场酒事就摊在黑夜里;一场关于远方的寻找,也在雨夜里。那封家书抵达时,我正在灯下,想起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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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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