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廷黻回忆录（6）初到美国（上）

我去美国留学所乘的船，即使是在1912年也是很小很旧的，三等舱内空气龌龊，令人深感不耐。

离开上海不久，我们就遇上场暴风雨，至少，对我说那是一场暴风雨。结果，我晕船了。

昏了多久我也不知道，邻铺的人把我弄醒，并且给我一个橘子。橘子味很美，正好能解我的头晕病。

我发现，同船的人都是广东人，有些人和我一样躺在床位上，有些闲逛，还有些在赌博。因为我不懂广东话，因此无法交谈，但他们都知道我是赴美留学的，所以对我都还客气。

20世纪初往返中国上海至美国的轮船 图片来自网络

有一天，送给我橘子的那个人，拿一张纸要我念。我告诉他，那是张汇票，数目是多少。他很高兴，认为银行没有骗他。

船过日本后，天气转好，太平洋风平浪静，碧波万顷。我常到三等舱舱面上去看海浪和水鸟。头、二等舱的客人从上面看下来，对三等舱的客人表示一种可怜和不屑的神情，我对他们的态度至感厌恶。

我在檀香山过了快乐的一天，首次尝到凤梨和蔻蔻牛奶的味道。当地人民活泼、友善、进取，所着衣服颜色很鲜艳，街道和建设都很伟大。对我来说，夏威夷实在是一片乐土。

1912年2月11日船抵旧金山，他们要我在三等舱里等。不久，我被招呼到甲板上面房间中去，移民局官员问我一连串的问题，话说得很快，一时也没有听不懂。

我很着急，也很吃惊，因为我知道，通过移民局官员的盘问与否，是我留学成败的关键所在。

我还记得，我谨慎地考虑把名词和动词都置于我认为最适当的位置，然后，我对移民局官员说：“如果阁下说得慢一点，我就能够懂。”他大笑说：“你回去吧。”

我回到大舱，等“苦力”拿行李，等了很久，也不见到来。最后，一个广东籍服务生对我说：“美国没有苦力，每人都必须自己扛行李。”

他的意思是说，大舱中不会有挑夫来。他建议我提箱子，他替我拿铺盖。他把我从船上领到岸上，把行李放在码头上，说声“再见”，就走了。

20世纪初的美国旧金山悬崖酒店 图片来自网络

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么办，我该去什么地方。我坐在行李上，自言自语地说：用不着着急，反正已经到美国啦！

此一想法予我极大的安慰和鼓励。当天，正是一个晴朗的星期天，往来码头的人似乎都很友善。欣赏一阵风景后，一位广东绅士走过来。他是否认识我，我不敢确定。

他提起我的箱子，叫我提起行李跟他走。我们走向一辆电车。我对电车并不害怕，因为，我已在上海见过。

不久，我们到了一座教堂，一位广东牧师和我谈话，经过一番不太清楚的谈话，他把我带到青年会。

在青年会，我把一切告诉一位极富同情心的干事。我告诉他，我是到美国来念书的，我没有多少钱，我必须要找一所半工半读的学校，以资挹注。

我又说：“据林格尔夫人告诉我密苏里派克维尔就有这种学校。”

干事说，他晓得这所学校，他要给学校当局拍一通电报，替我请求入校许可。同时，他又命我暂时住在青年会。于是，他叫一个人把我领到楼上一间屋子里。

我被领到一个外面看起来好像铁笼子的东西。我并未害怕，因为我看见还有其他的人被装在里面。

事实上，那是一架电梯，工人把我带到一间屋子里，对我说，他希望我能感到满意。随后，他又指给我洗手间的位置。

凭窗远眺，我看到许多房子、天井、烟囱、大街、小巷。我的屋中有一桌、一椅、一床，非常简单。

我仔细检查了屋内每件东西，床上被子、枕头、床单都很洁净。我实在不晓得我应该如何睡在床上。因为没有人看我如何睡法，更不会有人耻笑我，所以，也就释然了。

翌日清晨，在我下楼时，我想我用不着冒不必要的危险去乘电梯。于是，我从楼梯走下去。我发现，原来我住的房子只是在五楼。

在一层，干事告诉我吃早饭的地方，也告诉我阅览室。早餐后，我到街上逛逛，我照直行走，决不转弯，以防迷路。

然后，我回到青年会，来到阅览室，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美国报纸和杂志。我有些看不懂，但因无事可做，也只好看下去。

下午，第一次接待我的那位干事告诉我，密苏里派克维尔派克学堂已经允许我入学，如果我愿意，他可以代我买车票。

他实在是太好了，不仅帮我买票而且把我送到车上，更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他竟给我买的是头等票。

沿途情形如何我已不记得，只是感到风景很美。火车爬上山再下来，然后又经过一片大平原。最后，来到堪萨斯城，我要在此改乘当地火车赴派克维尔。

从堪萨斯城到派克维尔很方便，只有八英里路。

到达派克维尔车站后，我看见有一名高大的黑人来接我，他拿起我的行李要我跟他走。他把我带到办公大楼，办完注册及其他手续。我发现，我还剩下十块钱。

20世纪初美国教会学校老照片

在派克学堂的最初几天，都是上一些日常最简单的课程，真正使我吃不消的是那儿的吃饭和劳作。

住校的男生要到女生饭厅去吃饭，女生的言谈和举措都使我很不习惯。其他男生与女生间，均能谈笑自若，而我却感到很尴尬。为了不出错，我吃饭时从不说话，也不敢劳驾邻座的女生递给我面包。

我的工作都是我从未做过的。我去找工作监督，他让我午餐后去见他。午后我去见他，他似乎对我看都没看就说：

“你去骡棚，去拉一群骡子，把火车站的煤运到发电厂。”

其他学生告诉我骡棚的位置，我到那里后，看到骡子，它们又高又大，过去我从未见过。

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对付它们，从何处下手。我绕着它们看，但不敢碰它们。最后，有一个男生问我：“你怎么啦？你不会赶车吗？我来教你。”

接着，他给我上了第一课，告诉我如何套车。

可是，车套好了，我仍迟疑。那个男生跳上车去，教我怎样握缰绳，如何指挥骡子。

我笔直地坐在车上，整个一个下午，那位男同学都陪着我，我笨手笨脚地搞一阵后，结果还是他替我赶车。

这样一来，一点困难都没有了，我们到了火车站，靠近车厢装煤。首先是要把煤从火车厢中，用锹装进骡车里，这并不难。

我决心尽快地装，后来我发现我的手打泡了，我当时还不晓得有工作手套这种东西可以保护手。

当我休息的时候才发现，美国二月天气很冷。经过三小时的工作，最后终于收工了，我感到非常高兴。

在工人大会堂洗个澡，我赴女生宿舍去吃晚餐。饭后，我立即赶回男生宿舍。我自言自语：“做了三个小时的工作赚了两个小时的书读，我非好好利用这宝贵时间不可。”

当时，我所上的课，予我印象最深的是英语和数学。后者，我并不感到困难，课外作业只要几分钟即可完成。

难的是英语课。我还记得，当时采用的课本是史考特《萨克逊劫后英雄略》，每次指定读十页。

我利用一本英汉字典，查出每个生字，把它写在一本小册子上，同时，标上中文解释。我发现，在十页指定的课文中，竟有三百多生字。

生字查完后，我简直不知史考特在说些什么，课文对我简直是一片模糊。次日上英语课时，费根老师对我似乎很和蔼，我未举手发问，他也没问我问题。所以说，刚开始的英文课，对我来说是一堆生字。

在派克学堂的最初几天，我所过的生活是一连串听不懂的课程，吃饭时受窘，以及难以忍受的工作，可是，我无处诉苦。

但是，我的痛苦坚持不让人知道，有些同学要帮助我，都被我婉拒。我想：他们不能替我上课、吃饭、做苦工。我绝不能逃避，不论这些事多么麻烦，我非自己干不可。

四月间，我突然生病，医院中男女学生住了十几个，大家都患一样的病，这是一种流行性的伤寒症。

我一下子昏昏的，医生和护士照顾我无微不至，好像我自己的父母一般。有一天，医生检查过后，护士小姐对我说，她要把我移到楼上一间小病房去，那儿比较安静些。

也就是说，我要搬出大病房到单人病房。同时，她把纸笔拿给我对我说，因为我病得很重，应该写信告诉远在中国的父母。

我看看她，并设法揣度她的意思。最后，我对她说：“我知道你认为我快要死了，我告诉你，我决不会死。”这句话，令她破颜而笑。

她说，她从不担心我的康复，但是把病情报告给父母总是好的。她接着说：“我很奇怪，你怎么知道你一定不会死？”

我回答说：“我从几千里外的中国老远到美国来求学，现在还未开始，我怎么能够死。”

我以为，我当时的答复很妙。她也深以为然，并安慰我说我一定会好。

过了一个时期，我渐渐好起来，又回到大病房。现在，我要在养病期间读书，以使我的英语迅速进步。

护士小姐问我喜欢读什么？我想起《伊尔文见闻录》。这本书，我在国内益智学校曾经读过，但并未全懂。我想，我应该复习一遍，她居然给我找来一册。

这本书，在当时我读得很感兴趣。已不用再查生字，可以一直读下去，体会故事大意。我念完这本书，我又要她给我找类似的书籍。我一连读了好几本伊尔文的小说。

奇迹出现了，英语的门突然被我打开了，我开始对英语感兴趣了。我和护士小姐及其他同房的患者谈话也感到清楚有趣。这次患病，使我在病房中，学会很多英文成语。

至于文法和词汇，我在益智受教于林格尔夫人时，已经有些基础。真正令我感到困难的是发音问题，经过十周住院，我已经窥其梗概。

当我逐渐康复时，他们允许我在病房中散步并随他们去学习量体温。有时，他们就让我代他们担任这项工作。我成了见习护士。

我的主治医师安伍德先生是一位很了不起的人，康复后，我对于他的医药费非常担心。我告诉他，我是工读生，真不知道应该怎样付他医疗费。

他的回答令我毕生难忘，他说：“不要担心。健康恢复后，什么时候有钱什么时候给我。”

我出院时，学期已经终了，暑期虽然我的病好了，我仍不能从事体力劳动。因此，我随心所欲，干一些自己喜欢干的事。

当时，派克学堂要读四年拉丁文。我春季入学为二年级生，我很担心，学校要我重读整个二年级课程。果真如此，我还要读三年预科。我想我绝不能这样。

于是，我第一步先学拉丁文，因为拉丁文我在中国没有学过，我弄到一本拉丁文文法，每课约有十至二十个生字，一些文法。练习是将拉丁文译成英文和将英文译成拉丁文。

出我意料的是，我发现我对拉丁文可以无师自通，生字可以记，文法既简单又合逻辑。

至于练习，我前一天将拉丁文译成英文，第二天，再将英文译回拉丁文，两相对照，看看有什么错误。

一个暑期过去，我对拉丁文已经不感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