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看与静思 - 人来人往

巴黎街景。视觉中国|图

忆与忘

那一条街,一边是房舍,楼上居家,楼下开铺,跟香港其他许多街道没有什么两样;另一边却沿着火车轨辟出了休憩的通道,婆娑的树影下摆放着一张张长椅,长椅前设置着一个个带有食物环境署标志的橙色垃圾桶,每隔几步就有一个为狗儿方便之用的沙堆,于是这里就成为人狗相聚的好去处。每天无论晨昏,只要不下雨,总有人牵着狗,大的小的,黄的白的,在通道上来回走; 也有人木然坐在椅子上,昏花的老眼凝视着前方,身旁只有狗儿相陪,一坐就是好几个钟头,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在想现在,想将来?不!多半是在缅怀过去,他们是否在想:“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薛立华翻译《暗店街》语)

过去,谁没有过去?过去是模模糊糊的叠影,还是沉沉重重的心锁?该收起来,藏起来,放置遗忘的高阁,还是该掏出来,掘出来,一桩又一桩,一件又一件,好好审视,静静浏览?

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迪亚诺(Patrick Modiano)曾经宣称:“生活重在过去,而非未来。”他的作品大多数都跟记忆有关,其中荣获龚古尔文学奖的《暗店街》(Rue des boutiques obscures)更是一部追寻“记忆,身份,历史”的代表作。一打开书,就给吸引住了,不是为了身份独特的角色,不是为了错综复杂的情节,都不是!只是为了那种扑朔迷离、难以言宣的感觉——一个失忆长达十年的私家侦探在追寻自己的过去,那朦胧一片的往昔像一团纱,剪不断,理还乱,越想解,越失落,于是主角就不断穿梭在二战后的巴黎街头,寻寻觅觅,时而心悸,时而失望。巴黎是保育最佳的城市,书中描绘的一场一景,一街一道,数十年后依然不变,时至今日依然存在,于是,多年前曾经在巴黎负笈的我,就追随着主角的足迹,走进了记忆曲折迂回的幽径,越走越深,越走越远。

记得——巴黎的大街小巷,巴黎索邦大学的雕像回廊,巴黎美术馆博物馆免费开放的日子,巴黎的地铁站与站之间长长的通道:巴黎街头巷尾处处可见的文化名人雕像,萨特与西蒙·波娃常到的拉丁区“两傀儡”咖啡馆,塞纳-马恩省河畔的旧书摊,索邦附近的小书店……是啊!我曾经在卢森堡公园徜徉,在巴尔扎克故居流连,更曾在拉雪兹神甫墓园徘徊,还记得肖邦墓前烛光摇曳,虔诚的少女在合十祈祷;巴尔扎克与爱人长眠一起,从此不离;浪漫诗人缪塞墓前一株弱柳依依,在寒风中轻摇!这当年亲身经历过的情景,历历在目。一个人独立生活的时候,再没有依赖,不得不神智清明,然而巴黎时光的记忆犹新,却正好凸显了香港岁月的倏忽难留。

眼前这条街,初来香江的我曾经居住过的地方,当初是什么模样,早已经记忆模糊。在一次饭局中,当年的一位同窗忽然提起,“以前你住过的那条街,记得吗?我住在你楼下呢!”住我楼下?不记得,完全没有印象,“那我住在几号呢?”“六号!”他说得毫不含糊。一个盘踞心中已久的疑团,半个世纪后终于得到解答。如今重临旧地,我在高楼大厦间寻寻觅觅,一个个门牌号码呈现眼前,六号!是六号吗?那“鸡立鹤群”,巍巍巨厦间唯一的矮楼!难道经过了悠悠五十载韶光,还没有拆去重建?如果真是如此,那么我相信,在楼房的入口处,必定“仍然回响着天天走过,然后失去踪影的那些人的脚步声。他们所经之处有某些东西在继续颤动,一些越来越微弱的声波,如果留心,仍然可以接收到”。(《暗店街》)这似曾相识的情怀,是莫迪亚诺的话语,还是我的心声?

当年妈妈带我从台北来,和爸爸在香港会合。早岁在上海投资拍摄《孔夫子》的父亲,经过了战乱频仍,避祸逃难,早已经千金散尽,此时不得不在南国为生计努力打拼。分隔数年,一家终于在香港团聚。那一年我考取了培正高二插班生,于是父母就效法孟母三迁,搬到学校附近的小楼来。那时候的妈妈虽然比我现在的女儿还年轻,记忆中,操劳的她却似乎从来都没有年轻过。初来香江的她,不懂粤语,没有亲朋,在那没有冷气机没有洗衣机的年代,每天在四层小楼爬上爬下,为一家人张罗饭菜,打点一切。从来没有想过当时的她,在操持家务之余,会否感到寂寞?不论日晒雨淋,她当会天天走过门前的街道,那么我现在时常经过的街砖上,必定留下了她的脚印处处,不知道她提着沉重的菜篮从市场回来时,会否坐在对街树旁停歇?当年的树是不是眼前枝叶扶疏的凤凰木?不知道她是否像我一样怕狗?会否一个人看到迎头巨犬就东避西躲?一切都记不起,更问不清了。往事匿藏在记忆深处,早已经面目模糊了。

“历经沧桑之后,我又回到了源头。”莫迪亚诺如是写道。岁月悠悠,半个世纪之后,我再次踟蹰在当年日日经过的街头,那似水流年不驻留,难道真是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

鸟和鱼

在水中鱼儿

梦想变成鸟儿

在空中鸟儿

渴望变成鱼儿

天空宁谧的水

在如荷花的星星四周荡漾

宛若繁星的白荷

憩息在映照天空的荷塘中

(金圣华译)

这是加拿大名诗人布迈恪的《荷花池畔》,多年前来访香港中文大学时所赋《荷塘六重奏》中的一首诗。诗人想象力丰富,当年流连在如今名为《未圆湖》的荷花池畔时,竟然感到与天上的鸟、池中的鱼心灵相通,其实谁也不知道鸟想不想变成鱼,鱼想不想变成鸟。可记得庄子与惠子“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之争吗?鸟儿鱼儿的生命历程如何?生活中有冀希、有期盼吗?身为既不能展翅高飞,又不能水中存活的人类,对此真可以一探究竟吗?

那几年生活环境变了,寻常日子宅在家中,增添了许多独处自省的时刻,以前每天过得风风火火,很难定下心来好好静观四周,这会儿有闲暇有空隙,竟发现室内静悄悄,窗外的世界却有风吹,有日照,有树枝在轻摇!

窗外,右上角远处,那一棵绿叶稀疏、高高瘦瘦的树上,中央部分枝桠交叉,正好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安乐窝,是哪一只聪慧的鸟,竟然在枝繁叶茂的浓浓树丛中,发现了这个好处所,于是,每天定时飞来,休憩其上,或舒翅展翼,或顾盼自若;又是哪一双敏锐的眼,居然在深深浅浅的一片绿荫里,瞥见了这个黑色的身影,自此引为良伴,日日期盼。

某一个星期天早上,斜坡上行人稀少,车辆疏落,窗扉外,阳光暗淡,曾闪耀丽日下的一片绿,竟变得沉沉郁郁,此时更盼望它来,一只每天必来的鸟,应该是归鸟,就如陶渊明所写的:“翼翼归鸟,载翔载飞”,即便远去之后,亦必将会展翅归来,忽然,黑影一闪,从窗前掠过,来了!

惊喜中,写出了以下的句子:

正惦着,它来了,

一身黑,缓缓飞回自己的宝座,

那远处树梢的枝桠。

苍茫大地,无垠长空,

怎么就选上这棵树,这枝头?

每天定时又定刻?

是觅食而回?是整装待发?

是漫漫长途的驿站?

还是羁旅归来的栖所?

每天静静来,悄悄走,

来去之间多少喜与乐,哀与愁,

与谁倾诉与谁共?

不知道你的世界有多大?

不知道你的生命有多长?

只知道叮咛你每天来,

不论阴晴寒暑,勿忘来此,

可晓得有人远远望着你,盼着你,

但愿你舒展自如,年年岁岁。

这只归鸟,不知道它叫什么,也许是鹰,也许不是,无需知道它的属类,更甭管是不是珍禽,反正它不在乎,谁也不在乎。只感受到它的出现,它的来临,它的相伴,抚慰了室中人的心灵,得知窗外的它平安无恙,室内的她也平静安详。

除了观鸟,也在闲中养鱼。一缸清水,八条白里透红的小鱼,水草在清流中缓缓摇曵。鱼儿会不会知饱暖,感饥寒?饱饿的感觉是一定有的,每天喂食的时刻一到,八条鱼儿就会躁动不安,八对小小的眼睛,紧盯着鱼缸外喂食者的身影,身影向东,鱼儿会倏忽游向东;身影往西,鱼儿拼命追向西,然后,八个身躯紧紧挤成一堆,你争我夺,好不神勇!那身后的鱼尾,薄如蝉翼柔如纱,在水中急速摆动;鱼嘴张开,活像嗷嗷待哺的婴儿!鱼粮一撒,八条身影迅如飞剑,四射而出,各自找到地盘,如小鸡啄米般享受起来。

翱翔天际的飞鸟,安处水缸的鱼儿,到底哪个快乐,哪个不快,始终不知道!只知观鸟养鱼,可以让自己细品慢尝,安享生活中的乐趣。看来,上了天想下水,下了水想上天的,大概只有永不知足,而又自诩为万物之灵的人类吧!

金圣华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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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08

标签:巴尔扎克   香江   枝桠   巴黎   人来人往   鸟儿   鱼儿   诗人   身影   当年   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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