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使者眼中袁崇焕的最后岁月

历尽艰辛的朝鲜使者李忔终于在宁远(兴城)兵备道衙门见到了袁崇焕,这是崇祯二年(1629)九月二十二日。此时45岁的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袁崇焕正坚守孤悬关外的宁远城,阻挡住了满人兵马西进的铁蹄,三个月前又刚刚斩掉不听召唤的岛帅毛文龙,可谓踌躇满志,意气风发。李忔恭恭敬敬行礼后将咨文揭贴呈上,袁崇焕亲手接过,并举手致敬。接下来,袁崇焕“先问国王安否,次及海上劳苦”,对李忔一行海上遇险表示了亲切的慰问,李忔对此行的目的及朝鲜国王对大明朝的恭顺之情一一表达。告辞之时,按照惯例李忔将带来的礼单奉上,袁崇焕碍于礼节,将礼单收下,待李忔出门后,又差人将礼单送还。

袁督师遗像

李忔,字尚中,号雪汀,之前是全罗左道的京试官。这一年二月,崇祯皇帝的长子慈烺出生,朝鲜仁祖派他作为进贺使赴大明京城,同时,李忔还兼有赴京辩诬的使命,此时的朝鲜两年前被阿敏率领的后金兵马攻陷,被迫签订城下之盟,约为兄弟之国。惶惶然处于风雨飘摇的宗主大明王朝与在辽东咄咄逼人的后金两者的夹缝之中,哪一边都不敢得罪的朝鲜小心翼翼的处理着三方的关系,也使其在大明的眼中有了与后金的暧昧与勾连,一直位于前线的袁崇焕上奏题本中也才出现了“朝鲜媾倭欵奴”的表达,所以李忔的另一个身份是辩诬使,他要当面向袁崇焕及大明皇帝表明朝鲜的立场与态度。其时,皇太极已经占领了东北大部分地区,从鸭绿江到山海关的旱路已经阻塞,出使中国只能远乘船只在距宁远十公里的觉华岛(菊花岛)登岸,再陆行进京。一路风险异常,人皆惮行,视为畏途。独李忔“为辩邦诬”,毅然领命。李忔一行的出使之路充满了悲剧色彩,当年的七月初八从朝鲜王京(古汉阳)出发,八月一日在朝鲜大同与冬至使尹安国及书状官三船齐发,一路之上“间关浮越,波涛豗击,碇绝楫摧,屡阽九死”。在觉华岛附近,一船遇风翻沉,致使五十余人溺亡,船上就有李忔“生平交义不啻兄弟”的至使官尹安国。突遭变故,李忔悲痛欲绝。直至九月二十日历尽艰辛才登陆,且只有李忔这条船顺利抵达,书状官乘的那条船已不知去向。当晚,李忔惊魂未定,“掩袂饮泣,奈何奈何。”

两天后的傍晚时分,落在后面的书状官一行终于在杏山靠岸,雇骡车赶到宁远,二人相见“如见再生人”,李忔的欢喜之情无以言表。同时,李忔还收到了督师袁崇焕的谕贴:“辽自被兵,无鲜使之趾久矣。兹信使重来,汉官威仪再见,今昔之感欣然,又复怆然。”可见自从努尔哈赤起兵辽东,特别是皇太极侵占朝鲜以来,朝鲜使节的朝贡之路已阻滞多年了,李忔一行历尽艰辛打通了一条海上朝贡通道,袁崇焕亦感慨万千,随谕贴一同送达的还有赏银二十金。十月十六日,李忔与书状官一道再次拜见了袁将军,并送给袁爷大小环刀各一把。

在宁远住了一个多月后,临行前两日,李忔与袁将军告辞,在当天的日记中,李忔这样写道“今日督师言笑宴宴,赐款颇洽,所陈皆快从,喜幸何极。”在宁远的这段时间里,李忔与袁崇焕见了三次面,显然雄姿英发的袁崇焕给李忔留下了良好的印象,虽然这里面包含着朝鲜人对大明王朝的崇敬与依赖之情,但不能不说袁崇焕的个人魅力已经征服了这位学识渊博的朝鲜儒者。令李忔万万想不到的是这竟然是他与袁将军的诀别。

李忔《朝天日记》

二十五日,天气晴好,朝鲜人的队伍自宁远向京城进发,袁崇焕还特别派出了江明诚将军带领人马一路护送。二十八日,过了中前所,马上就要入关了,北望“长城万堞,周绕山腰,”李忔们的心情应该是顺畅的,毕竟离京师又近了一步。“夕止宿关外”,准备明早进入山海关。但当晚西方突然传来的炮声惊扰了李忔的美梦,有消息说这是蒙古人骚扰,故“烟台放炮,连络不绝”,百姓已经习以为常了。接下来就是穿城而过络绎不绝的兵马,据说是从前屯卫调来紧急入关的,山海关总兵赵率教已领兵西行了。

二十九日,李忔一行人早早起来,办理入关手续,时任山海关主事的是广西人陈瑾,也许是时局趋紧,陈主事免去了接见使者的程序,将人马点阅清楚后即放入关门,并将他们安置在鼓楼东边的穆家店李景明家入住。李忔一定是感受到了弥漫在山海关城内的紧张气氛,赶紧派出译员韩瑷外出打探。传回来的消息令李忔有些沮丧,说蒙古数万余骑已经围了遵化县,袁军门已到前屯卫,明天即可入关。“内地又有此难,岂无戒心,深可虑也。”当天晚些时候又有传闻说来犯者不是蒙古人,而是满族人,“深可怪也。”李忔一时还未回过神来,满族人一直都是在辽东滋扰,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西面的遵化。

第二天,阴沉沉的天气与李忔的心情一样沉闷。听闻袁将军早早进入 关门,住进了衙门,李忔急令译员韩瑷往候叩头,而衙门防守甚严韩瑷未敢进入,李忔在焦虑中度过了他在山海关的第一天。

十一月一日,早晨飘起了一阵小雨,清新的空气改变不了李忔郁闷的心情。远方传来的炮声不绝于耳,“闷虑奈何”,接着传来遵化失守的消息无疑使李忔的心情更加糟糕。很快,韩瑷带回来的信息打消了李忔的疑虑,说袁爷早起往文庙参谒,还给诸生讲了一课。韩瑷终于见到了袁爷,袁爷说“贼夷从前如此,不须挂念”,还问到了朝鲜使者滞留关外的行李到了没有。

到了四日,形势显然发生了变化,听闻袁将军率领祖大寿等诸将亲往西征,“想贼势猖獗也。闷极闷极。督师西迈,海关戒严,无所瞻依,闷郁何言”。六日早晨开始天空飘起了雪花。眼见兵马自关外来者连络不绝,“撤边防内,可谓破东补西也”。傍晚,天气放晴,传来了夷虏退阵四十余里的消息,“深慰深慰”。九日的消息又将李忔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说赵总兵初一日就在遵化的袁家屯阵亡。陕西人赵率教字希龙,号明善,系袁爷爱将,英勇善战,委身许国,见危不避,宁远两次大捷,赵将军立功最著。袁崇焕曾说“总兵赵率教,分数明白,纪律精祥,真中兴良将。”此次赵率教驰援遵化,三昼夜驰三百五十里抵三屯营。总兵朱国彦不令入城,遂策马而西。与后金兵战于遵化,中流矢阵亡,一军尽殁。“奈何奈何”,李忔明显感觉到了情况的严重性。这一天,李忔录下了兵部到处张贴的告示:“我兵大集,奴闻惊惧,昼夜潜收辎重,搬运出口,意在遁逃。今山西、陕西、山东、河南各处大兵已到各札信地,刻期灭虏,已有成算。又分兵沿边扼险据守,虏已游于釜中,朝夕殄灭等,因合行晓谕内外军民知悉,各宜镇静,毋自惊惶,惟各保身家,互查奸细,安生理,戒谣言,试耳以听捷音,是善守之上策也。”但这次李忔有些不相信官方消息了,他知道“兵部告示在下皆是镇定之谋,若然则其喜可言”。

李忔《朝天日记》

接下来的日子里,李忔在山海关坐卧不宁,闷闷愁愁。每天在军门朝报、衙门告示以及各种小道消息中煎熬,虽然准确的消息传到李忔这里已是六、七天之后了。 此时的山海关人心惶惶,虽然军门多次贴出安民告示,但仍然人心浮躁,传言四起,兵备道还捉拿了几个讹言惑众者。“近日讹言盛行,人多惶惑,不能无动心,而郁郁久滞,中心欲狂也。” 李忔时刻关注着袁崇焕的消息。他将袁爷在入关那天对下属将军们说的话一字不漏抄在日记上“舍死则生,悻生则死。大家把自家性命去在一旁,报效朝廷,诸神亦来拥护,定然死不得;纵然死了,好名在世,难道人终无死期也?”李忔还梦到了袁爷率兵凯旋,自己也紧随袁爷行进在队伍中,皇上高兴设宴赏赐元宝银一块,“连得吉梦,必有喜报也”。十二月二日李忔得到的消息尚为袁爷在京城沙窝门与贼对敌杀贼无数,并面见皇上获得赏赐,“仗托老爷天威,袁老爷平安”。不料到了十二月七日,李忔得到的竟然是袁爷被逮入监的噩耗,其时,李忔心心念念的袁爷确已身陷囹圄了。袁崇焕四日亲率辽东将士出山海关,一路疾行,并在沿途城镇布署防务,在距蓟州二十里的马伸桥与清兵小股部队相遇,判断为后金的前哨部队,即在蓟州列阵准备迎敌,谁知两天后方知后金主力已潜越蓟西,兵向三河了。袁将军即刻率部进京。一路之上,辽东兵马军纪严明,秋毫无犯,在河西务,一士兵偷拿老百姓家的饼,当即被枭首示众。十八日,皇上遣太监进军中查看,回去后赉颁御前青盐、禄米、酒羊等犒军,并御赐袁将军玉带一围、彩币六枚。二十日,袁将军与总兵满桂并肩在广渠门外迎敌,混战中,袁将军险遭伤害,”刀及崇焕,材官袁升高刃格之而折,袁公获免“。此一战,自午至酉,鏖战三个时辰,杀敌千计,终使后金兵退去。二十三日,崇祯皇帝亲自召见袁崇焕、祖大寿、满桂等有功人员于平台,并赐予貂裘一领、银盔甲一副。其后,后金兵转攻南城,袁将军还在指挥如何破敌,哪知十二月一日,皇帝又召对诸将军,竟将袁崇焕直接”下锦衣狱“了。其实,早有传言说袁崇焕勾结满人入京逼和,京都人骤然遭兵,怨谤纷起,谓袁崇焕拥兵坐视,辽将辽兵都是奸细。京城脚下辽东军拼死御敌,城上之人破口大骂,声声口口只说辽人都是奸细 ,谁调你们来?并故意往下狂扔砖头,打死三名士兵。自彰义门派出去的侦察兵,竟被百姓抓住做奸细杀了。加之身边权臣的拨弄是非,生性多疑的崇祯皇帝也已半信半疑,广渠门之战后,满桂的兵马可以进德胜门修整,而袁将军的辽东兵却不准入城。据传还有一个蒋干盗书似的故事最终成为了压倒袁崇焕的最后稻草,后金兵捕获了两名太监,皇太极安排两首领坐近二太监故作耳语云:“敌有二人来见上,语良久乃去,意袁巡抚有密约,此事可立就矣。”其中的杨太监“佯卧窗听,悉记其言”。立功心切的杨太监被故意放归后一溜烟跑回去向皇上汇报。年轻的崇祯皇帝果然上当,遂执袁崇焕下狱。

“传闻虽未可信,大概袁之被谗在监则无疑也。”作为局外之人的李忔看得分明,却只能仰天长叹“若然则天下事去矣!贼未出城而争功害忠,自古宦竖监军而不败者,未知有也。可胜痛哉!”

待到圣谕传到,辽东三军放声大哭。皆言以督师之忠,尚不能自免,我辈在此何为?“残害忠良,立功何用?”袁将军锻炼多年带出来的辽东兵无法面对如此结局,兵心大伤。初三夜半,万余精锐一溃而散,呼啸声中径直东去。

十一日,总兵祖大寿东溃的军队抵达山海关,由南门外水口鼓噪而过。城内官员皆出见劝留,然诸军不从,直到八里铺方才驻下兵马。傍晚时总兵马世龙携带圣旨和军门孙承宗的书信到了,并持尚方剑与祖大寿相见。李忔大致记下了祖总兵的回答:奸臣用事,陷害忠良。今若赦袁爷斩奸臣以慰军心,且给每名银五两,则当还入京讨贼。在孙承宗将军的感召下,东溃之军终于平息了。其实,李忔无论在道义上还是感情上,都是站在辽东官兵一边的,对于奸臣用事,陷害忠良是深感痛心的。十七日小道消息说袁爷已于十三日蒙恩解放了,李忔“喜抃曷极”。接下来,李忔又见证了宁远儒生自愿上书“力卞袁祖冤痛之情”及山海关乡官、学校、商民上书力保袁老爷的情形。转眼就到了除夕,朝鲜人自然无心过节,崇祯三年正月初一日,衙门差官来拜年,李忔关心探问的还是袁爷的情况,“千里作客,阻滞两月,又逢新春,客怀如何如何”。大年初四,李忔亲自草拟了一篇为袁爷伸冤的呈文去阁部衙门面见督师孙承宗,作为一名朝鲜使者,敢于为袁崇焕仗义执言,无论代表国家还是个人来说均属难能可贵。虽然只是数面之交,亦可见袁爷在儒者李忔心中的份量。

接下来,永平失守,眼见西行旱路通行无期,李忔只得选择海路抵天津再转京城,三月八日登船,滞留山海关一百一十天的李忔终于踏上了进京面圣的征程。二十四日,抵北京玉河馆。相信到京后的李忔会一直打探袁爷的消息,令人唏嘘不止的是原本体弱多病的李忔,一路颠簸动荡,身心俱疲,加之又罹患痢疾,一病不起,竟然在六月九日客死他乡,朝鲜使者李忔至死也没有听到袁爷的消息。

两个月后的八月十六日,袁崇焕在京城被凌迟处死。其兄弟妻子被流放三千里,籍没其家。崇焕无子,家亦无余赀,天下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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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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