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春芳:父亲的远方

父亲的远方不在游历和风景中,而在日常的守护与不息的希望里。

父亲离开我们五年了。

他离去的那天是2019年7月31日,农历六月十九日。死亡是最绝望的远方,它像夜幕降临一样轻盈而强大,渐渐遮住一个人的全部光辉。在父亲停止呼吸的刹那,我无助地望向窗外,想看一看究竟有没有什么死神或天使把他的灵魂带走。

我没有看见死神,也没有看见天使,只感到世界一下子空了。窗外是盛夏的中午,晴空万里,阳光灿烂,蓝天映衬着墙角的无花果树,饱满多汁的无花果在烈日暴晒下溢出白色的乳汁。当我回头凝望父亲雪白安详的面庞时,脑海中浮现出《道德经》中的话: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南方的习俗是在人离去之后,整理和处理逝者的遗物。将可用之物分赠亲戚和朋友,剩下的就付之一炬。民间谓之来也完整,去也无缺,黄泉路上有熟悉的日用相随。我无力阻止代代相传的习俗和传统,眼见着父亲生前使用过的物品一件件被投入大火。但我要求母亲保留父亲的一个抽屉。

我小时候喜欢翻父亲的抽屉。在童年的我的眼里,父亲的抽屉简直是一个阿里巴巴的山洞,总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和收获。比如,我总能翻出够买一支雪糕的零钱,还能翻出弹珠、鱼钩、子弹壳等男孩们喜欢的玩具,还有毛主席语录和像章、《白毛女》《红灯记》的年历片……后来几次搬家,陈旧的柜子换了,可父亲的抽屉依然是发动全家生活的引擎。

每次回家,夜深人静之际,我就会打开父亲的抽屉,翻弄他摆放整齐的物件,然后一件件归位。他那使用多年的老花镜,我送给他的派克钢笔,他用过的手机和蓝皮通讯录。母亲依然每天给父亲的手机充电,就像他生前一样。香水是我的先生送给父亲的,他偶尔用用,更多是一种纪念和收藏;他的账本上一笔笔清晰地记录着家庭的开支;备忘录还记着他没有来得及做的几件事。一黄一黑是两方留给我的印章,父亲说这是家族最古老的物件,由于年代久远,印章上的篆字有些斑驳、漫漶不清。抽屉里还有各式各样的打火机,那是他五十年烟龄的见证。在所有的物件中,最令我泪目的是车钥匙和驾驶证。

原本我并不打算要孩子,和天下父母一样,他和母亲表示未来带孩子的事情由他们来承担。但这并不足以打动我,最终说服我的是他的一句话:“不要以为孩子会拖累你。我和你妈在最精疲力竭的时候,只要见到你就立刻有了使不完的劲。”得知我怀孕的第一时间,父亲就辞去了工作,专职做起了我的司机。早上按时把我送到学校,晚上按时接我回家。每次上车总有各种美食等着我,我的体重在几个月里暴涨20公斤。父亲等我的时候就在学校传达室和门卫聊天,几个月下来,他们成了哥们儿。现在,每当寒暑假回上海,我都要重新整理一遍父亲的抽屉,那里有他的气息、他的目光、他的声音,有他善良和有趣的灵魂,有他一如既往的支持和爱,我知道他没有离去。纪念一个人除了保留一些可供凭吊的事物,最重要的是让他的美德重现于我们的言行。

父亲病重住院期间我曾问他:“爸爸,您觉得哪里的风景最美?”他的回答令在场的人落泪。他说:“送顺顺上学放学路上的风景最美。”顺顺是我的孩子,是他心心念念的外孙。他用绵绵无尽的爱,说出了我在任何经典文学中没有读到过的最动人的诗句。孩子毕业前夕,有一回很晚才回家,他说自己独自去坐了一趟365路公交车,365路是爷爷从北大接孩子回万柳的公交车。父亲离去的那年,我在医院度过了我的生日。我买了一个蛋糕,希望他和家人一起给我过生日。那天,他非常高兴地吃了蛋糕,拍了生前和我的最后一张照片。照片中的他目光炯炯,神采奕奕,我知道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微笑着向这个世界做最后的告别。

2024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的跨年盛典“生命中的文学时刻”邀请我讲一个关于“远方”的故事,我和在场的梁晓声、李敬泽、东西、毕飞宇等作家分享了这个从没有对人说起的故事。在这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诗和远方。有的人没有远方,他们的远方就是把他们所爱的人送往他们想去的地方。柴米油盐、锅碗瓢盆就是他们的远方,无尽的牵挂就是他们的远方,永远的守护和陪伴就是他们的远方。有一些远方很肤浅,有一些近旁很深刻。父亲的远方不在游历和风景中,而在日常的守护与不息的希望里。(顾春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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页面更新:2024-05-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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